“我,我,我……我想我還是……”湘王心亂如麻,晏霁之上前握住他的手臂,湘王受驚吓般看向他,晏霁之不再多言,握着湘王的手臂拽着他進宮,湘王如夢初醒般連忙拒絕:“我我我我還是不找皇兄了,你自己去吧,我不找皇兄了,我要回王府了。”
“怕八公主夜裡來找你嗎?”晏霁之邊走邊問,湘王瞬間猶如沾着髒東西般要掙脫他:“你胡言亂語些什麼,不準信口雌黃,要不然本王讓你好看,你給我松手。”
“看來湘王的确早已把親妹妹抛諸腦後,到家門口都不想給親妹妹上柱香。”
晏霁之止步,湘王同時停止掙紮渾似像被一箭穿心,心髒鈍鈍抽痛,他擡手擦把眼睛,低頭苦澀道:“我記得我妹妹,我知道我還有個在我出生前就已夭折的姐姐,我姐姐沒齒序就沒了,我妹妹活了四歲被害死,你是不是覺得我就是個沒心沒肺的?”
“我隻是覺得,八公主若心善,她在天有靈必定不願意哥哥沉浸在痛苦中,但你至少該找個良善之人填補你心中喪失親妹妹的痛,你覺得佟蓁蓁可有玷污八公主?”
夕陽下,人影瘦,記憶在歲月的縫隙裡反複錘煉,烙印在心間永不褪色的懷念。
皇帝在長春宮,剛來到偏殿見到霍貴妃,宮人就禀告,晏霁之求見,皇帝嬴忱璧很大度地宣外臣進來,問卿家有何事?晏霁之禀奏曰:“臣來求陛下饒恕佟家的死罪。”
“此事和晏卿無關,你不必再過問。”嬴忱璧吩咐,晏霁之從善如流:“好。”
嬴忱璧轉個态度恭維他:“你敷衍得當真草率,你此來可真是司馬昭之心。”
晏霁之規規矩矩颔首低眉保持眼神不亂瞟,嬴忱璧沒好氣道:“朕剛和貴妃談論,佟家怎麼就敢闖宮?官宦人家,何況佟夢奭為官二十載,會連這點常識都沒有嗎?”
“還是在負隅頑抗吧。”晏霁之思量道:“就像昨日,佟振羽剛見到興獻侯時的對抗。這兩天對佟老太太和佟夢奭的刺激太大,大到足以摧毀他們幻想近兩年的美夢,他們受不了,想保住美夢不坍塌在情理中,而郭皇後将辭位對他們的震撼又太深刻了。
深刻到他們跳不出這個震撼,以緻于,佟妙兮還是個姑娘家,佟家老少就都已經想當然認定她将來要做娘娘,佟振羽給他妹妹争繼後位時也是隻顧他自己的意願。”
嬴忱璧懂了:“就是根本沒把皇帝看在眼裡是吧。”
晏霁之沉默,嬴忱璧笑:“怪不得佟老太太能脫口而出,我讓皇帝把你們全砍了。”
“他們會瘋掉嗎?”霍靈渠坐在玫瑰椅中,就她一人坐着,皇帝和晏霁之都沒坐,她怔怔望着庭前花圃在夕陽柔暈中收斂豔麗而變得朦胧溫暖,她凝望着仿佛丢了魂。
晏霁之看向皇帝,嬴忱璧沒有要接話的意思,相當于默許了,晏霁之再答:“不會,但他們會死死扒着晏家和霍家,除非他們死或者被監禁到死,否則不會消停。”
“佟振羽和佟蓁蓁兄妹兩個能活到幾歲?”霍靈渠神情未必多傷懷悲憫,但是真消沉。嬴忱璧勸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貴妃既已做出決斷就不該再猶豫。”
“陛下對死亡很漠視,就像你會認為我大伯讓娉姨娘死都強過把娉姨娘送給愗郡公。”霍靈渠垂下眼睑,眼神若無焦距,但至少恢複絲精氣神了:“我和你相反,我是已做決斷,我是不想讓振羽和蓁蓁再做霍家人,但我從沒想過他們會死。”
“是佟家人自己走出的路,自作孽,自尋死路,與人無尤。”皇帝嬴忱璧如是道。
霍靈渠沉默幾息,慢慢擡眸看向皇帝,注視皇帝半響,領悟出個遲來的殘酷:“半年前,我曾問霁之,霍家強搶後位是否在自尋死路?霁之言,郭皇後是霍太後給陛下挑的媳婦,是郭皇後在位還是換成霍蓁蓁對皇帝能有多少區别,霍家若要後位,皇帝肯定會給。
霁之還曾言,佟尚書居然會認為佟夢姿母女鬧着要搶後位羞辱皇帝不會牽連佟家,皇帝何必隻因霍家要争個後位就動霍家,當然是拿佟家來填。實則,蓁蓁根本從來沒沾到過鳳座的邊兒,你有沒有找到霍靈渠都不影響。”
霍靈渠從玫瑰椅中站起來,定定注視皇帝,言之鑿鑿道:“你隻想借霍家強搶後位來給郭皇後安排條給她後半生安穩富貴的退路,一旦郭氏辭位,你目的達成,就是佟夢姿娘仨和整個佟家的死期,你隻會許諾霍家,繼後位給霍海嘯的嫡長女霍未央。”
晏霁之愣了愣,他竟然從沒想過這茬,忍不住歎息,這才是皇帝啊。
“朕是皇帝!”嬴忱璧對着貴妃若有欣慰,雲淡風輕的語調盡顯理所當然的意味。
“振羽和蓁蓁能活到幾歲?”霍靈渠定要個答案,嬴忱璧道:“中秋前吧。”
“呵…”霍靈渠擡手擦擦眼,苦笑問:“你一定要拿他們的命來維護皇帝的顔面嗎?”
“貴妃願意今夜就侍寝嗎?”正徽帝嬴忱璧反問,晏霁之眼神凝滞一瞬,霍靈渠笑了,笑得滿是諷刺,嬴忱璧邁長腿走上前兩步,安撫道:“貴妃,不是顔面,是君王的尊嚴,帝王尊威不容有秋毫之犯,他們一而再地找死,朕如何寬恕他們?
擅闖禁宮視同謀反啊,佟家人不懂嗎?可佟振羽照樣敢和禁軍動手,佟家人照樣敢走承天門的禦道闖皇城。強搶後位等同于羞辱皇帝,佟家不懂嗎?可佟家樂見其成。一再視皇帝如無物,非要自尋死路,朕若還不殺之将如何面對天下統禦臣民?”
“那麼,陛下何以不賜死令愔夫人?”霍靈渠深深看眼皇帝,報複般譏諷:“世人皆知是我霍家在私底下逼迫又如何,擺在明面上的,是郭皇後潛心向佛要自請辭位。
是郭皇後将自請辭位,霍家搶後位有完美的掩飾有名正言順的遮羞布,令愔夫人有嗎,她鬧着你準許她與郭皇後不再會見,還連理由都不肯給,就要鬧着你答應她,是視中宮如無物吧?皇後的尊榮源自于皇帝,令愔夫人今日是在鬧騰着羞辱皇帝吧?”
嬴忱璧沉默下,走過兩步坐到太師椅中,晏霁之隻能打圓場:“貴妃,後妃的尊榮皆源自于陛下,令愔夫人是挑釁皇後,與佟家所犯罪孽根本不同,難道貴妃沒挑釁過皇後嗎,你有什麼資格批判人家?從來不少妃子挑釁皇後,臣有理由懷疑您故意愚弄陛下。”
霍靈渠反譴責:“我很有理由懷疑你故意污蔑我,我又沒批判她。”
“佟家蠱惑蓁蓁觊觎後位時想的定是誘霍家謀害中宮吧,沒想到竟然會是郭皇後辭位,沒有郭皇後将辭位的震撼應該也撐不起令愔夫人今日對皇後的高姿态。”晏霁之略過争論,補充道:“或許令愔夫人自己并不覺得,隻覺是因她被皇後罵了。”
皇帝嬴忱璧靜默兩息,端起茶盞慢慢喝茶,霍靈渠忽然頹喪:“為何呀,她今早還在幫中宮奔走謀劃,她應該很相信大皇子有前途,她應該也沒想讓她的孩兒跟大皇子争,何苦還要對郭皇後辭位的震撼記憶深刻?”
“對他們的思想意願有利吧。”晏霁之看向皇帝,再補充道:“令愔夫人清高應當不假,但皇宮中傳言她将會是陛下您的第三任皇後對她應該也不可能沒影響。”
嬴忱璧放下茶盞,神色怔怔有所思:“将來,令愔夫人會想争儲位嗎?”
言外之意是皇帝不願意令愔夫人争嗎?霍靈渠低眸,像被吓跳般情緒低沉了。
“臣推測,令愔夫人若是恩寵不衰,嫔妃中又屬她的位份最高時,她的期待或許是陛下您會主動把鳳冠給她。”晏霁之當然懂皇帝當前是真想把儲君位給霍皇後的兒子。
“換言之,朕和霍皇後恩愛不疑白首終老,她會怨恨朕?”嬴忱璧鳳眸微眯,霍靈渠很想怼皇帝,哪來的霍皇後?!但畢竟知道霍皇後就是指霍貴妃晉位,改怼道:“陛下,你這樣以憑空臆想來惡意中傷令愔夫人,你不覺得你疑心病太重了嗎?”
嬴忱璧看看貴妃,而後略過貴妃轉向晏霁之,被明着無視的霍靈渠難以置信地眨眨眼,氣悶地閉嘴。晏霁之猜:“令愔夫人心氣高,應該不會。”會也不好再說了。
宮人進院來禀告湘王求見,嬴忱璧宣湘王進來,湘王蔫頭耷腦地進院,向皇兄行個禮,然後轉向霍貴妃,突然燃起鬥志:“你給我道歉!你給我道歉,我就原諒你。”
晏霁之瞟瞟湘王,心說:太後是讓你來給貴妃道歉吧。
霍靈渠奇怪:“我為什麼要給你道歉,我又沒做對不住你的事。”
湘王炸毛:“你還好意思說,你對我做過什麼事,你心裡沒點數嗎?”
“……”嬴忱璧和晏霁之神态微妙地對視眼,晏霁之别過臉,湘王真會引人遐想。
“我對你做過什麼事啊?”霍靈渠奇了怪了:“我沒對你做過什麼事啊。”
“還敢說沒有,你要點臉吧你。”湘王狠狠譴責:“昨天你把大舅拽走是什麼意思,你是看不起我懶得理我還是不屑跟我争辯,你還敢說你沒有對不起我。”
嬴忱璧做個深呼吸,晏霁之從果盤裡拿果子吃,霍靈渠很好說話,就當哄小孩了:“好,是我對不住表弟,表弟你大人大量,不要跟我計較了。”
“哼!”算她識趣,要不然他可沒那麼好說話,湘王舒緩些,想着母後的耳提面令,趕那兩個礙事的:“皇兄你和晏霁之先走吧,我和表姐叙叙舊。”
“好,隻是貴妃心緒不佳,八弟莫太攪擾貴妃靜養。”皇帝嬴忱璧叮囑過,站起身來,帶着外臣走出庭院,然後隐匿在院外再觀摩段。
殿前,湘王斜睨着這位足夠陌生的表姐,傲嬌道:“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在暗處隐藏着的皇帝嬴忱璧再深呼吸,晏霁之很想勸湘王,你們隻是表姐弟,湘王你這樣語出驚人不合适,難怪皇帝對你都不放心還要留着再觀察會兒。
“我為什麼要不喜歡你呀?”霍靈渠詫異,湘王鄙視:“你敢說你喜歡我嗎?”
“……”晏霁之真想勸湘王注意措辭,皇帝估計也是很無語。
“嗯,還行吧,姐姐對弟弟的喜歡,還是有一點的吧。”霍靈渠追憶道:“你小時候肉肉的抱着可軟乎,我住在宮裡時,你天天拽着我的裙子叫我姐姐要跟我玩。”
湘王斥:“撒謊,你怎麼可能知道我小時候怎麼樣?”
霍靈渠美眸彎彎笑容粲然:“我知道呀,你出生時我就抱過你了,我看着你長到三歲,看着你學走路學說話,看着你能跑能跳要跟哥哥姐姐們一起玩,你小時候我經常抱你,就是你後來有些重了,我抱一會兒就有些抱不動你了,經常是陛下抱着你。”
湘王強烈斥:“胡說八道信口開河,我根本不記得你說的事,你分明在騙我。”
霍靈渠失笑:“當時你才三歲,三歲前的往事,你不知道不記得很正常呀。”
“我剛出生到我三歲時,你真的抱過我?”湘王有點動搖地将信将疑,霍靈渠應對啊,湘王打量她似乎沒有一點心虛的模樣,再問:“那時候,皇兄也抱過我?”
“嗯,你小時候,我們都抱過你的,悼太子、魏王、陛下、六哥哥、晉王,好多人,我們都抱過你的,你兩三歲時可愛玩了,六哥哥經常逗你玩,陛下抱你抱得最多。”
“魏王和晉王都抱過我?”湘王嗤之以鼻:“你拿我當傻瓜哄啊,騙子。”
霍靈渠隻說:“我們的童年很快樂。”
湘王注視她半響,慢慢就被消了氣,再确認遍:“你真的沒騙我?”得到個肯定答案,他突然間頹喪:“我也帶十弟玩過,我還抱過十弟,我也記得六哥,六哥失蹤那年我六歲,我記得六哥的。”他眼酸酸的:“表姐,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為什麼要變成這樣,大哥死了,二哥死了,十弟死了,四哥和七哥變成死仇,六哥失蹤死活不明,還有我好多姐姐妹妹都死了,表姐,為什麼要變成這樣?”
霍靈渠沉默,隐在院外的兩人也沉默,甚至于湘王自己更不是不明白因由,皇權傾軋,至高的權柄有多誘人,皇家骨肉相殘就能有多殘酷,這大概是個永遠難解的死結。
薄暮餘晖在不知不覺中滲進黯淡,若明若晦的光線給遲暮将盡的天地又添絲凄清。
皇城前,佟圖匡姗姗來遲,一趕到就看見被吊挂在皇城城樓前的六人,他眼前一黑,一個踉跄險些摔倒,虧得佟卓倫及時扶住祖父,雖然佟卓倫也已經搖搖欲墜。
帶着長孫跪地接旨,佟圖匡握緊拳頭握得指節泛白,最糟的情況大概就是他禮部尚書的位置到頭了,好在還有孫女,還有妙兮,佟家還有崛起之日,佟圖匡不斷安慰自己。
“禮部尚書佟圖匡家眷擅闖禁宮,惡迹昭彰,罪當處于極刑,朕念及興獻侯與英王世子苦求饒恕佟家死罪,宮中将有皇嗣降生不宜見血腥,特赦死罪,現判:罷佟圖匡禮部尚書之職,罷佟夢骜淄州府尹之職,罷佟夢從亳州通判之職,罷佟夢佶茂縣縣令之職,罷佟卓倫翰林院侍诏之職,消佟妙兮秀女資格,禁佟氏一族兩代科舉資格,欽此!”
佟家祖孫想過再多後果都沒想過會如此嚴重,這旨意完全在他們承受範圍外,佟圖匡眼前又一陣發黑,傳旨官已再傳令:“陛下另交代,闖宮的六人押入京兆府大牢囚禁至月底,但願他們在牢裡能長教訓,限佟家三日内搬出禦賜給朝廷大員住的尚書府。”
佟卓倫渾身發涼隻感到天旋地轉的暈眩,佟圖匡狠狠咬着舌頭讓自己定定心神,仰頭,特别想擠出點笑意還是擠不出來,老臉隻擠出比哭還難看的卑微相求:“大監,這旨意是不是有什麼誤會,陛下寬仁,定然明白佟家并非闖宮,您讓老臣進宮——”
“陛下寬仁才會特赦佟家的死罪呀,否則佟老爺子你哪還有命在這裡跪着。”傳旨官居高臨下道:“你曉得你的家眷闖宮時鬧出過什麼笑話吧,我們妙兮可是要做娘娘的,陛下看在妙兮的份兒上,一家子人做夢做到這種地步,你真不嫌好笑嗎?
老太爺你被罷官前是任禮部尚書,不是任夢部尚書吧,陛下認得你佟家姑娘是哪位啊,做白日夢做得都把自家毀了,你就醒醒吧,要不然真得全家成瘋子了。”
傳旨官給身邊的小太監使個眼色,小太監麻利地蹿過去托起佟老頭的手臂,傳旨官再把聖旨放在佟老頭手裡,帶着随行的宮人們返回皇城裡。同時,吊挂在城樓的人犯被放下來,京兆府的三輛囚車已在皇城前就緒,接到人犯,官差們裝進囚車便押走。
圍聚的看客各自散去,及至看客們散盡,佟家祖孫還維持跪地的姿勢,癱坐着。
遠方,天邊,落日沒盡,黑暗來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