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雨有味道,落在長春宮偏殿的雨是甜的,落在英王府蔚然居的雨想必是澀的吧。
丫鬟禀告興獻侯至,晏霁之仍似未聞般靠在窗邊的美人榻裡閉目養神,霍漓江進屋來,掃視眼混球後自顧自走到桌前坐下,桌上放着兩封信箋,他瞥眼混球後拿起信拆封。
一封是佟家的線報,限住到期後佟老頭要帶家眷搬來晏家,打定主意要死賴在晏家了。一封是晉王府的線報,隻要佟夢娴送霍貴妃病場,晉王府就搭救她回佟家。
“這封落款晉王府的線報真是晉王府的?”霍漓江存疑,晏霁之閉目喃喃:“不是,是莊太妃埋在魏王府的眼線向魏王建議未被采納後越過魏王向魏王埋在英王府的眼線下的令,這名眼線又機智地把謀劃推給晉王府,故而繞一圈又繞回原點了。”
霍漓江懷疑:“莊太妃好歹是個聰明人,她埋在魏王府的眼線能這麼不長腦?”
“是任逍,魏王的親表妹。”晏霁之緩緩睜眸看窗外大雨滂沱,霍漓江了然,調侃他:“你這半死不活的死樣是英王妃想害你的前寵妾呢還是不願意接待你外祖家啊?”
“沒有英王妃了,前天夜裡,王爺下令府中今後對她稱佟太太,送給她的這封密信是在她收到前截獲的,而今岚瑟居沒有英王首肯連一個字都傳不進她耳中。”
晏霁之漠然眨個眼,眼底如潭死水古井無波:“至于佟圖匡的打算?明日,我會讓他和佟卓倫兄妹以及佟家能管事的全都病場,病到佟夢骜回京來主事,他們的搬家事宜就由我派在佟家的暗樁做主,再讓能自贖的奴婢近幾日全都自贖離開佟家。”
“佟家目前有小兩百的奴婢吧?”霍漓江提議:“你還是讓佟家原有的奴婢都走,隻留剛從霍家和晏家回去佟家那兩批,佟老頭不得安生能給你省事不少。”
“隻給佟家留下剛從霍家和晏家回去佟家的那兩批奴婢,佟家得失竊吧?”晏霁之猜,霍漓江譏諷:“不管佟老頭清不清楚是這群奴婢偷盜,他病好後都會報官告自贖走的奴婢,還想來死賴晏家,還自認他能賴死在晏家,他不把人惡心透頂還能罷休嗎?”
“既如此?”晏霁之彎彎唇惹出絲笑意:“我讓暗樁把佟家的家當托镖送去給佟夢骜、佟夢從和佟夢佶吧,咱們都厭惡那群奴婢厭惡得夠了,何必再便宜他們。”
“能送走你就全送走吧。”霍漓江笑得蔫壞:“半個月,花銷個幾千兩足夠了。”
“傍身的銀兩他必會自己貼身收着,送不走,但佟圖匡應該真的能同意把老妻和兒媳婦們的嫁妝全都送去給佟夢骜兄弟保管。”晏霁之思量過,笑問:“您找我何事?”
“我來之前去過趟工部衙門。”霍漓江不爽:“你個混球你還真在家裡躲雨啊你。”
晏霁之霍然有感沁人心脾的舒悅:“看來您從宮裡來,還和女兒打賭賭輸了。”
霍漓江追究:“你不是真矯情到下個雨就要人哄才肯出門吧?”
“不是,是我想讓她取悅我,她哄哄我能讓我高興。”晏霁之唇畔溢笑而眼底黯然。
“我曾問過靈渠,你和她在北境的少年郎若都想和她糾纏,她能扛得住嗎?”沉默下,霍漓江說:“我女兒的答案是她拗不過你,但她能拒絕北境的少年郎、她的六哥哥。”
“三月底,你們私會,我未曾因此就特意找你談,我原本覺得沒必要,現下想想,我還真不知道是否該和你談談?”霍漓江拎隻圓凳坐到窗前美人榻旁,正色道:“我不想讓女兒再經受她父母的苦,故,靈渠自小我就教她,不必把外人對靈渠的好放在心上。
我自己的女兒我很清楚,任何男人想通過對靈渠好來打動她是不可能的,靈渠不懂男女情愛,她會願意喜歡北境的少年郎是他們玩得高興,她對喜歡的理解就是兩個人玩得高興,跟小孩過家家沒什麼不同,但你清楚靈渠是如何忍耐你的挑剔勁兒的吧?”
“就當在養兒子吧。”晏霁之被迫敏感:“莫非您還覺得我歪打正着了嗎?”
“靈渠她已經是皇帝的貴妃,但她的心似乎還停留在她做流光姨娘時,她至今都毫不懷疑你能欺負得了她。”霍漓江沒有任何把握但真的有絲擔憂:“我刻骨銘心的愛過不代表我就能懂所有愛情萌生的情況,況且我也沒看出來我女兒對你有男女情愫。
但疼愛兒女的家長能對孩兒有多縱容遷就,你懂得吧,倘若她這些年都是這樣的心思,且不論她會多在意你,你想藕斷絲連而她清楚後果有多嚴重都拒絕不了就很正常了,她被你養得已經沒有拒絕你的能力了,倘若你一直糾纏她,我是真估不出将來了。”
晏霁之端坐起來,認真注視甚至是審視霍漓江會兒,不避諱地直剖心意:“霍叔,倘若靈渠的母親當年曾被人硬生生地從你身邊搶走,即使此人是皇帝,你能認嗎?”
霍漓江表示:“我現在是個父親,你總明白一個老父親的心吧?”
“您不老。”晏霁之苦中作樂地揶揄,霍漓江正經道:“不用跟我油嘴滑舌,我能體諒你但我不可能同意你糾纏我女兒,我女兒不愛你,她在皇宮裡能活得好,她也能慢慢忘掉你,隻要你不再糾纏她。你更不是沒有靈渠就活不了了,何苦呢?放下吧。”
“是啊,何苦呢?”晏霁之單膝屈起,右手臂擱在屈起的膝蓋上,失落低頭,神情若有悲涼自嘲,掩不住的是心底的澀:“她曾問我為何願意買下她,我一直不覺得這是個問題,就是件理所應當的事,直到我驚覺皇帝有意冊封她做貴妃。
我更不認為想讓她再回到我身邊是個問題,我意識到我喜歡她,皇帝硬生生将她搶走,我想讓她回來再順理成章不過,直到我在通縣療養,我意識到自己的可笑,喜歡而已,又不是沒有她就不能活了,何必因此就冒着大風險去挑釁皇帝?”
“除非,不隻是喜歡。”晏霁之擡頭,雙眼已通紅:“除非是沒了她我的生命再無樂趣、紅塵再多繁華對我都隻是荒蕪、我隻剩麻木活着,否則何至于,您說對嗎?”
霍漓江突然想問:“倘若你的摯愛因皇家而被迫自盡,你能為了至親忍住報仇嗎?”
“不能!”晏霁之不假思索脫口而出:“我的摯愛倘若因皇家被迫自盡,哪怕涉及皇帝,哪怕要籌謀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不論籌謀多久,我都要他們血債血償。”
沉默片刻,霍漓江道明來意:“就是陛下的密報,海嘯默出來給妹妹看,靈渠察覺莊太妃和朱太妃似乎很熟稔,我女兒懷疑溫獻皇後的四公主之死或許還和朱家有關。”
晏霁之愣下,眼眸逐漸聚焦:“朱家?”
他陡然迸出恨意,隻覺渾身的血都在激蕩:“若是莊太妃甚是清楚朱家在後宮的動向,她們常年協作互惠,我姑母生的第三胎沒滿月就夭折會否也不正常?”
“應該不至于。”霍漓江忖度:“溫獻皇後生前,她們的手應該伸不了那麼長。”
“我表姐當年可是養在當時的霍德妃膝下時病逝的。”晏霁之眼猩紅,情緒異常激烈,霍漓江安撫:“霍寶鸾她不長腦,”即被晏霁之打斷:“那霍家呢,霍家能不把霍德妃的住處護得固若金湯嗎?何況我們家也看顧着,可我表姐還是病逝了。”
霍漓江神情微變,晏霁之越想越發覺此事值得推敲:“晏貴妃乃聖人心愛之人,晏貴妃活着太礙着他們,所以他們要我姑母死,可他們沒法直接對我姑母出手,但害死個小嬰兒,生生逼得我姑母心血耗盡油盡燈枯,他們當然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
“這兩位眼下應該又在合作了,在魏王府。”霍漓江拍拍他的肩膀,站起來走了。
“霍叔!”晏霁之喊住他,感懷道:“你是個好父親,你給了你女兒最幸福快樂的成長。”他扪心自問:“倘若我在你的處境,我養不出那麼豁達樂觀的女兒,謝謝你。”
霍漓江站住,沉靜會兒後仍背對年輕人,揚起手臂沖背後擺擺手,沒說話,走了。
晏霁之從美人榻裡起來,換身錦袍,撐傘出門,出府,進皇宮去找正徽帝。
大雨降至日暮堪停,雨過天晴後的天空格外澄澈,泥土地裡飄零的嫩樹葉兒綠如油,沉睡已久的蟲鳴蟬叫更似被這場雨喚醒,剛入夜,草叢間已隐約有嘈雜聲響在叫嚣。
岚瑟居送來的佟太太要見世子的禀報一如既往頻繁,亥時正又送來個禀告,晏霁之望着琉璃燈盞的迷彩燈輝正視自省半響,不再拖着,去岚瑟居做個決斷。
踏進岚瑟居,細微的摔砸聲傳來,循聲來到燭火明亮的廊前,刺耳的雜音不間斷響着,晏霁之看向在廊前的婢女,婢女低頭說:“除了累極睡下,佟太太就是在砸東西。”
“嗯,”晏霁之舉步進屋,在門檻前注視兩息時間在屋裡摔砸發飙的女人,他往前走,走到相距七八步的位置,以最大的願好喚出那聲久違的:“娘?”
“嘭!!”
兩日來,自被晏墉當囚犯關着後,佟夢娴的怒就沒稍減過,這孽障滾來了,她想都沒想地抄着手裡的東西轉身沖着這孽障就砸過去,破口大罵:“畜生!你還知道要來見親娘嗎,早知道你真就是個畜生不如的狗東西,你生下來時老娘就該把你掐死!”
晏霁之眼神發怔像被砸呆住了,受到刺激才醒神,猛地擡眼直直盯着眼前的人。
“怎麼,老娘還罵錯你了?!要不是留着你還有點用處,老娘就該打死你這個畜生!”佟夢娴被盯得有點害怕,旋即又爆發出更猛烈的氣勢反壓:“現在你就給我去辦!
現在、立刻你就滾去讓你爹把禁足令給我解了,再去佟家給你外祖父外祖母保證,你會給妙兮拿到淑妃位,再給娘拿十萬兩銀票來,再送十萬兩銀票去給你外祖家,還有那個什麼亂七八糟的斷親都給我收回去,明天,就讓霍家接你二姨娘仨回霍家。”
晏霁之仿若未聞,神情癡癡得像在魂遊天外又像是傻了般。
佟夢娴叫嚣好幾遍沒得到回應,又抄起東西砸,晏霁之額頭被砸破皮,淙淙鮮血淌下,淌過眼簾,他愣愣凝視會兒,終于像找回神識,聚起精氣神看向佟夢娴。
“砸你怎麼了,”佟夢娴被盯得瑟縮下又暴怒起來:“你個畜生,老娘打死你都是該的,砸你都是最輕的,你再敢不聽話,有的是你苦頭吃,娘的命令,聽到沒有?”
晏霁之取出絹帕擦擦臉,注視着眼前的人,神情淡到極緻偏泛濫着一種徹底的割裂感:“佟夢娴,在這個人世間,我不管你的死活,誰還會在意你的生死。”
放下話,放下對生母所有的期許,晏霁之大步往外走,佟夢娴愣下,剛冒出種像是要失去兒子的恐慌就被憤怒淹沒,立刻讓這畜生回來,誰允許他走了嗎?!
這畜生敢不聽,佟夢娴狂怒地親自去追,追到門檻前,撞見伫立在門前擋着路的丈夫,她心裡發毛地往後退,剛還怒不可遏的狂暴猶如鴨子被掐住脖子般就弱了大半。
英王晏墉閑庭信步似的邁進屋,語調悠揚:“你知道我有多厭惡你吧,打從我不在岚瑟居留宿,十多年來你知道我有多厭惡你吧,我厭惡得真是一想到你就犯惡心啊。
十八年,我忍了你十八年,我都數不清我有過多少回忍無可忍還得強逼着自己接着忍,我是真的忍你忍到作嘔反胃吐出來過啊,十八年,你知道我因何這般委屈自己吧,好在,你總算沒讓我失望,我忍耐十八年總算沒白費,兒子總算不願意再管你了。”
佟夢娴不自覺地眼泛驚悚,下意識尋找兒子的身影,晏霁之就在廊前,察覺到被注視,他沒回頭地往前走。四個泥塑似的老妪随後進屋,候在王爺身後等着接命令,佟夢娴太懂得這幾個老妪是做什麼的,害怕瘋狂飙漲:“我我我……孽障,畜生,你快給——”
晏墉嫌呱噪:“你再嚷嚷,你今夜就暴斃吧,明早我給你治喪。”
佟夢娴頓時像被灌下啞藥般戛然禁聲,心咚咚咚狂跳,腦子裡亂得像漿糊,晏墉恨道:“你知道我有多想十七年前就讓你死嗎,你以為我為何讓你活到今天?!
你生下的兒子太聰慧,比他的曾祖父都不遜色,晏家不能舍掉這樣聰慧的小輩,我更不能讓這個兒子因他的生母就仇視我仇視家族,你不配啊,你怎麼能配讓霁兒仇視我仇視晏家,所以我忍,在兒子看清楚你是個什麼貨色之前,我拼着命壓抑讓你暴斃的沖動。”
“這一忍就是十七年,十七年!你知道十七年是多少個日夜,忍十七年有多煎熬嗎?”晏墉渾似想将心底積壓的痛恨在這刻全部倒出來:“我知道我今夜有多痛快嗎,我終于忍到你作死到你的親兒子都對你死心了,你總算沒辜負我忍你十七八年。”
“我我我……”佟夢娴慌亂恐懼地連說話都哆嗦更不知該說些什麼,晏墉發自肺腑道:“你盡管放心,你不會那麼快死,我不會讓你輕易就死的,我忍了你将近二十年啊,你若是輕易死了,怎麼對得起我忍你那麼多年,我自己都會覺得對不住我自己啊。
但你将來下到陰曹地府,你要記住是你爹娘害死你的,不是他們根本不把女兒當人看、不是他們陰狠毒辣就想到把姻親當做踏腳石,何至于把你害到這般境地;你原本可以做個賢妻良母可以有丈夫禮重有兒子敬愛,可你父母偏偏要把你毀掉。
佟家算個什麼玩意兒,你又能算個什麼貨色,霁兒是你和整個佟家的保命符,你非要把霁兒往死裡逼,自己把自己的保命符掀掉,你還能有命活嗎?所以記住,是你爹娘害得你連一絲一毫的為母心腸都沒有才把你給害死了,是你爹娘害死你的,記住沒有?”
“我我我……霁兒——”
“動手吧。”
佟夢娴驚恐到極點後爆發出觸底反彈的勇氣狂喊霁兒,她喊過霁兒,晏墉輕飄飄下令,四名老妪走向這位以前作威作福的王妃,佟夢娴瞬間覺得迎面走來四隻食人惡魔。
夜漆黑,夜還很長。
破曉是黑暗至深處開出的向往,當黎明的曙光降落人間,又是新日朝氣蓬勃時。
清晨,悉聞皇帝銮駕前往太微宮,晏霁之又熬過兩刻鐘後跑皇宮找霍貴妃。
霍靈渠捧着書卷在庭前看書,眼底映入道身影,她擡頭看他,愣了下,發現他額頭真被劃破皮時驚住,想察驗他的傷勢又克制住:“是、是英王妃傷了你?”
晏霁之颔首應嗯,霍靈渠又連忙要去找皇太後姑母要最好的金瘡藥和祛疤膏藥,晏霁之攔住說不必,她隻好寬慰男人:“這種小傷口不會留疤的,放心吧。”
“臣知道,煩請貴妃給臣拿兩隻香爐來。”晏霁之自顧往殿内走去,霍靈渠想殿内就一隻香爐便吩咐婢女去取隻香爐來,她沒進屋,就在院中候着,宮人們把香爐取來,又備來新鮮的茶點瓜果,她令宮人們都退下,再捧起書卷往殿裡走去。
進殿,閉合殿門,看見晏霁之在窗台前燒香木,霍靈渠奇怪:“你做什麼呢?”
晏霁之未語,将兩段香木處理好放進香爐中,把一隻香爐拿到另一處窗台擺置,他再去倒杯茶水遞給霍靈渠,對她耳語:“這香木燃燒後,方圓三丈内,聞者暈眩昏睡。
這茶裡我已經放解藥了,喝了。此前我沒擔心過在長春宮還會隔牆有耳,但近來我發現霍家在皇宮裡的威懾真的有點問題,唯恐有暗釘過來窺測,不得不防。”
“哦,”霍靈渠放下書卷,接過茶杯飲下:“皇帝的耳目還真有點無孔不入,前天皇帝給你們看的密報必定是她們确定安全時才會交談,竟然都能被皇帝的耳目窺伺到。”
“站在皇帝的立場,我能理解,更認同他的掌控,皇帝要把皇宮握在掌中是應當的。”晏霁之走到紫檀木羅漢床前落座,低頭沉悶:“皇帝的密報,我注意到了鞠太妃,竟然都沒注意到莊太妃和朱太妃熟稔得不尋常,我表姐病逝還可能與朱家有關。”
“那份密報隐含的訊息太多,會有遺漏很正常。”霍靈渠走到他身側,靠在他懷裡呢喃:“我向姑母要四姐姐生前伺候她的宮人名單時我姑母還唏噓可憐四姐姐早亡。
我都不敢跟姑母說實話,我姑母的性子,對此不可能隐忍,她未必多疼愛四姐姐,但人養在她的膝下被害就是對她的挑釁,姑母絕不會忍,我怕打草驚蛇,就沒告訴姑母。”
“嗯…”晏霁之閉眼埋首在女人懷裡,擁住她才感覺到有了點慰藉:“三天前,在大理寺衙門前,你可知佟老太太他們何以能跟群圍觀的路人吵起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