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皇宮外,心情最激蕩的當屬平原大長公主,她亢奮難抑地親自趕去了戶部找丈夫,沒想到顯國公已經和班丞相他們趕往太微宮,害她憋着悶氣怏怏而回。
魏王快馬加鞭在太微宮數裡外截住這行人,一行八人,兩個年輕的平淡,長者們心塞,被推出來和魏王交涉的穆國公霍秦川更心塞:“魏王爺,是這樣的,我們聽聞貴妃有事請您進宮商議,太微宮情況緊急又耽擱不得,這才沒等您來帶頭。”
臨近九宮山前的官道寬闊,兩旁無樹木遮擋,視野開闊足以保障不會有被偷聽的隐患。魏王勒勒缰繩往前近些,神情沉肅:“昌隆侯想害蜀王死在北境?”
完犢子!霍秦川轉過臉不想再和魏王交涉,長者們都不想搭腔,魏王轉向年輕的兩個,晏霁之答非所問:“是霍海嘯硬拽着我來的。”他話音落,霍海嘯申明:“是我爹硬拽着我。”完了他們倆還很有默契地異口同聲:“我們根本不想湊這趟熱鬧。”
魏王冷靜調整下:“我問的是皇帝的密報,昌隆侯想害蜀王死在北境,是也?”
“準确來說,陛下收到的密報是朱太妃威脅莊太妃:晉王何時送蜀王壯烈犧牲在北疆,昌隆侯府何時就把蜀地駐軍送到晉王麾下。”避不掉,晏霁之就答了,想想是糟心,這事本就讓人糟心還得和魏王長篇大論,怨不得他們個個都不想多話。
“昌隆侯想做什麼?”魏王迫近這群老頭,反應劇烈:“昌隆侯想做什麼?!”
半響沒人回應,魏王威逼道:“你們六個前日相繼出城,會沒談出結果來?沒個結果,你們今日敢往太微宮湊,沒個結果,你們怎麼不把幾個尚書都帶上?昌隆侯想做什麼,現在是你們裝聾作啞的時候嗎,還是都已經有人私下倒向昌隆侯了?”
晉王和昌隆侯走得太近,指向太明顯,是晉王老丈人的顯國公被迫出頭:“魏王爺!前日丞相把事情拿出來,我第一個就表态了不能打仗,江南絕對不能起戰火。”
“江南還能起戰火?”魏王沒想過這茬,細想下,他忽然沒把握了:“你們覺得我父皇會不相信皇帝的密報?”語畢,他看這群老頭又全縮着了,轉向兩個年輕的。
“我們兩個原本也沒疑心過,但是他們都覺得聖人不會相信。”長輩們多長的閱曆就是不是白長的,晏霁之提示:“眼下太微宮的正大殿都快被砸了,應該是沒懸念了。”
魏王沉默下,逮着穆國公要他們的評測,穆國公霍秦川郁悶道:“根據霍漓江的推測,太上皇必是要保着昌隆侯的,陛下若不能動昌隆侯還能不往死裡限制昌隆侯嗎?但,但昌隆侯肆無忌憚都多少年了還能忍得了被限制嗎?沒準兒他今年就能造反。”
“今年?”魏王被驚得變音,氣血上湧:“朝廷不能防範于未然讓昌隆侯死嗎?”
這夥人再集體禁聲,魏王對他們這德行沒了耐性,要教訓這群老頭時,晏霁之及時說:“王爺,陛下曾和臣談起,若假設晉王和昌隆侯合謀謀逆,聖人還是會就當外祖家瞎胡鬧,鐵心要讓朱家得善終,處死晉王這親兒子都不會累及昌隆侯那表弟。”
霍海嘯難以置信地看向他,魏王怔愣下,火氣須臾間就消散了;沒涉及的五位長者或多或少驚詫唏噓,有被牽涉的顯國公已是不可思議:“世子,你沒信口開河吧?”
“國公爺可以向陛下求證。”晏霁之神情淡淡自有股令人信服的力量,顯國公眼瞳收縮:“聖人……”太上皇到底是有多偏寵昌隆侯府才能引得皇帝生出那般感想?
對于親爹對他們的狠,特别是還有那麼鮮明諷刺的對照在,皇帝苦澀悲涼,魏王又何嘗不悲哀心寒,他平靜下來,握着馬鞭翻身下馬,大有要當場拿個章程的架勢。
被他截住的八人不得不全都下馬來,相互近前,魏王和他們隔着兩三步距站定,但就是這兩三步距離猶如有條筆直的橫線阻隔着将彼此的站位劃分成泾渭分明的兩個陣營。
“昌隆侯必須得死。”魏王強硬道:“本王相信皇帝的密報,不能再任由聖人放縱昌隆侯了,否則國家存亡,誰都擔待不起。倘若聖人甯可冒着亡國的風險都要縱容外祖家,此事,大臣們就請皇帝全權做主吧,本王願意帶頭請陛下下決心,但你們必須與我同心。”
霍海嘯沒猶豫:“我同意。”表态速度快得霍秦川都想踹他。
顯國公第二個同意,然後,然後就僵住了,遲遲不見剩餘的六人加入,顯國公着重吼:“霍秦川?”你兒子都同意了你還想搞什麼幺蛾子,又喊英王:“晏墉,說話啊!”
霍海嘯個混球,霍秦川心底罵咧咧,面上裝得大義凜然斥:“聖人還不到六十歲,倘若聖人能長命百歲可還有好幾十年,好幾十年啊,将來還會有多少難事,若是每一回鬧分歧,咱們就這麼幹,成何體統?聖人再寬容臣下也不可能能容忍了。”
魏王眼神微閃,看過沒表态的六人,遲遲不願意同意是都已經知道了太上皇想求長生?太上皇想求長生則必會想害死皇帝,跟皇帝自己的命比起來,昌隆侯想造反就微不足道了,大臣們不能再以此死谏,但嬴忱璧是瘋了嗎,他此舉是要擔亡國風險的!
顯國公懶得跟他繞彎:“今天都談到這份兒上了,你就直說吧你想怎樣?”
霍海嘯無奈看着他爹裝腔,霍秦川義正辭嚴:“誰不想長命百歲,你不想長命百歲嗎?我們做臣子的不盼聖人高壽豈有禮呼,聖人若不盼長命百歲豈不是不愛惜自己嗎?”
顯國公下意識想反駁又克制住,總覺得霍秦川意有所指,可,會是什麼呢?且,顯國公莫名就認定這指向應該是隻能意會不能言傳的,沉吟稍許皺着眉看向霍秦川。
霍秦川給個他也很苦惱很糟心很憂愁很煩悶很悲催的苦瓜臉,指導半響,霍海嘯因太懂他爹裝腔的本事而就當看戲被晏霁之拽邊上給他手寫幾字,顯國公悟了,領悟得差點失語,太上皇禅位都幾年了,現在告訴他,太上皇禅位就是個為求長生的權宜之計?
這是瘋了是吧?!
“你們全都知道是不是,你們全都知道了就瞞着我,這麼大事一絲口風都不給我透?”顯國公血氣飙漲忍無可忍沖着班丞相他們咆哮,英王晏墉深感無辜:“就比你早幾個時辰,兔崽子大半夜醜時把我拽起來跟我談,你沒看我跟這兔崽子都沒睡好嗎?”
晏副相附議:“今早剛知道,就比你早兩個時辰,還沒緩過來呢。”
房副相贊同:“穆國公昨兒個跟我談的,就比你早一天,真的就一天。”
早好幾天的班丞相總結:“沒人故意瞞着你,這猝不及防的,都還沒緩過勁兒。”
顯國公被憋得心底狂飙髒話,要沖霍秦川發飙時被霍秦川硬按住,轉向魏王,他愣下,立時同看向魏王,魏王平靜得不尋常啊,難不成魏王早已獲知太上皇想求長生?
頃刻間,他們全部注視向魏王,魏王淡淡笑了。
“本王知道,當年父皇因何鬧着要禅位,本王和皇帝都很清楚,莊太妃也早已探知了,但晉王應該還被他生母蒙在鼓裡,本王倒是好奇霍家和晏家是如此獲知的?”
晏霁之搶答:“昨兒個,興獻侯來英王府跟我談的。”
霍秦川很善良地沒有戳破這小輩的謊言,盡量裝得正經肅穆:“禀王爺,是上月末,霍漓江和國師碰了回面,國師透出的風聲,霍漓江更是由那回碰面推測,當年聖人禅位是蜀王甥舅的手筆,老臣近來一直在想,或許魏王您乃至陛下都低估蜀王了。”
“蜀王?”魏王意外,忽而他眼底一道鋒芒閃過,這位三皇兄是變得太多了。
霍秦川再提醒:“王爺,咱們該去太微宮了,不好再耽擱了。”
魏王看他眼,嗯聲,也沒人有異議,顯國公按按太陽穴走向他的寶馬,霍海嘯長籲氣,對這個消息還真有點難以平複。大家重新騎上馬,策馬奔向太微宮。
趕到太微宮求見,候過宣見的等待,宣他們進殿的口谕來,魏王大步流星往前走,三位相爺和英王、穆國公、顯國公前後列兩排走中段,兩個年輕的小臣押後,走過高高的台階,邁進富麗雄渾的太微宮正大殿,沒個二話,跪下來請兩位至尊息怒。
太上皇老臉厲色陰翳,眉梢怒意更未消:“穆國公,拟旨,忠毅伯府奪爵。”
班丞相眉心跳下,好幾人心裡咯噔下,霍秦川是眼皮都沒眨下就拖侄女下水:“聖人,忠毅伯府的姑娘在選秀期間怕是少不了要和貴妃起沖突,老臣以為,待芮姑娘沖撞過貴妃再由貴妃出面來太微宮請旨不遲,您若是嫌慢,讓貴妃派人查查忠毅伯府吧。”
好些人真想側目關注下穆國公,若說他對侄女沒壞心,說出來都沒人信呐。
皇帝直視瞪他,霍秦川默默轉過臉,太上皇允道:“就這麼辦吧。”
“穆國公真是位好伯父呢。”皇帝涼涼恭維:“你可是會讓侄女給你沖鋒了。”
“陛下放心,老臣對您的心天地可鑒,老臣一定勸住貴妃絕不讓貴妃因此事就跟您鬧。”霍秦川臉不紅氣不喘地大言不慚,皇帝懶得再跟他打機鋒,霍秦川再建議:“聖人,陛下,老臣以為或可讓貴妃派丞相或者顯國公來查忠毅伯府,請聖人、陛下聖裁。”
班丞相被憋出口悶氣,顯國公心底罵他個混蛋你也好意思嘛你,霍秦川當然好意思啊,特真誠地看着太上皇,太上皇認可道:“丞相在查建威侯府,就顯國公來查吧。”
名義上,皇帝的母親是霍太後,外祖家在霍家,但誰會不把忠毅伯府看在眼裡,至少在皇帝厭惡忠毅伯府之前,誰能輕視皇帝生母娘家的份量?顯國公用能忽略的遲緩看眼陛下,嬴忱璧說:“丞相把手上的事移交給顯國公吧,一點小事犯不着你們兩人做。”
班丞相和顯國公同領旨意,太上皇譏笑:“一點小事?忠毅伯府若是經不起查,對皇帝也是一點小事嗎?皇帝可真是個好皇帝,父皇自愧弗如。”
跪地的衆位再把腰背彎低點,正徽帝嬴忱璧颔首:“父皇折煞孩兒了。”
“陛下,忠毅伯府行事有些睚眦必報吧。”晏霁之挺直背脊,昂首道:“貴妃出面向聖人請旨将忠毅伯府奪爵,您默認了,芮家就能認嗎?會不會被奪爵後,芮家隻會愈發上蹿下跳要拿您早逝的生母和今年初夭折的三公主來逼着您?”
“前兩日,貴妃對朕言,朕不會珍愛自己。”嬴忱璧輕笑:“霁之看,朕像嗎?”
晏霁之反問:“若忠毅伯府的罪行已足當問斬,陛下能讓顯國公一查到底嗎?”
好幾位神情微凜,太上皇端杯茶喝茶,嬴忱璧似被氣笑了:“那你的意思呢?”
晏霁之渾似不會看皇帝的臉色:“一,陛下治住忠毅伯府令芮家今後隻會懼怕您;二,陛下請聖人陪您演場戲,聖人假裝病場,您相繼裝病,由霍貴妃代陛下上五月初一的早朝,讓忠毅伯府看來霍家隻手遮天了,他們自會偃旗息鼓。”
太上皇面若有嫌惡,嬴忱璧反而平靜了:“晏卿莫不是在中傷忠毅伯府?”
“正徽元年,陛下賜予芮家忠毅伯爵位,自此,凡是和芮家沾親帶故的,忠毅伯全都要把人往朝廷的衙門裡塞,年年塞月月塞,塞到今年都沒完。正徽元年,彈劾芮家人的奏疏有16本;正徽二年飙到47本,截止到本月,彈劾芮家的奏疏已逾百。”
晏霁之毫不掩飾不屑譏諷:“忠毅伯生了個好女兒,誰都要中傷忠毅伯府?!”
太上皇将茶盞甩在桌上,瓷器碰撞傳出的妙音在這刻顯得突兀又刺耳,霍秦川心裡腹诽,果然還有遮羞布就能三百步笑五十步,就你外祖家的破事,你也好意思甩臉嗎?
沒人給皇帝緩解難堪,皇帝也像認識到錯誤了:“如何令芮家懼怕?”
“殺!”晏霁之措辭铿锵:“唯有殺之,否則,哪怕陛下您将芮家衆人下獄、流放,但凡有人願意救助他們,即使讓芮家造反或弑君,他們都會毫不猶豫。”
晏墉皺眉,霍秦川心說年輕人有膽識,皇帝嬴忱璧不鹹不淡不陰不陽的:“你的意思,若将來有逆賊造反,對芮家稍以利誘,芮家就敢跟着逆賊造反?”
“收好處給逆賊暗中襄助,芮家當然敢。”晏霁之冷笑:“身在曹營心在漢,當然不是,是坐山觀虎鬥,誰赢,芮家就倒向誰。朝廷赢了,芮家靠着你照樣享盡榮華富貴;朝廷敗,他們就是逆賊的大功臣,逆賊要他們拿皇帝的首級來投誠,芮家照樣敢做。
芮家人眼巴巴地想要晉國公府晉異姓王府想要拿下鳳座拿下儲君位想要登頂當朝第一豪族想要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你什麼都不肯允他們,你對得起他們家嗎?”
大殿氛圍急速冷卻,英王晏墉要請罪被霍秦川按住,霍秦川輕飄飄打哈哈:“表兄弟嘛,表兄弟倆各抒己見暢所欲言正是表兄弟間親厚呢,妹夫你說是吧?”
太上皇給穆國公這大舅哥面子:“嗯,都起來,坐吧。”
嬴忱璧未語,相當于默認,衆人謝恩,各自走往兩邊擺置的座椅,然後晏霁之和霍海嘯就發現,太上皇左手邊斜擺着的紫檀椅明顯是給魏王的,太上皇和皇帝跟前的兩列六椅明顯是給班丞相他們的座次,這大殿裡就沒有給他們兩個的座。
這一定是皇帝的意思,兩人互相對視眼,各自心想,各自走到老爹身後站着。
班丞相坐定,眼神沒亂瞟,心裡可沒不亂想,他打量着太上皇舒緩些了,英王世子這一步走得好啊,既能讓太上皇順氣又得霍家和顯國公的人情,甚至于,皇帝和父皇鬧這麼僵,未必就不願意退讓步緩和與父親間的僵局,皇帝或許還就樂得見此。
嬴忱璧抿口茶,質問道:“倘若芮家與逆賊勾連,難道朕還能姑息嗎?”
“陛下,臣談的是忠毅伯的心思,忠毅伯怕你嗎?”晏霁之直言不諱:“他不怕,即使您偶爾發發狠能震住他,夠嗎?你沒讓芮家怕到令芮家深信、他們犯錯後你不會徇私包庇、芮家罪孽滔天時你真會把芮家滿門抄斬,你永遠都管不住這群人。”
圍觀的大臣們仿若依然沒意識到皇帝被挑釁被難堪似的平靜着,嬴忱璧沉默片刻,問:“鎮南侯慶貴妃晉封的禮五月初能送至是吧?”得到肯定,皇帝他交代:“你通知鎮南侯,讓他把這份禮安排在五月十五送進京,對忠毅伯府?按第二種方案吧。”
“查的深淺?”晏霁之不識好歹再問,皇帝閉目嫌煩躁:“按聖人的意思吧。”
晏霁之俯身作揖向皇帝行個大禮,太上皇再發話:“近日有宵小在皇帝面前诋毀昌隆侯,三日内,穆國公你給寡人查清楚,是何人如此不知死活。”
聞言,魏王真煩這父皇對昌隆侯的維護,皇帝眼睑低垂神思莫辯,霍海嘯蹙眉,在座圍觀的五位大臣眼觀鼻鼻觀心,幾乎都猜穆國公休想全身而退了,顯國公真想沖他幸災樂禍,看霍秦川去哪兒找這個能令太上皇滿意的替罪羊。
當然,霍秦川本人是不這麼想的,相反,他心裡美滋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