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忱璧颔首:“謝父皇。”皇帝他再轉向殿内衆臣,警戒道:“召護國公回京的旨意押後,朝堂上下就讓他們以為是這旨意取消了吧,誰敢走漏一絲風聲,死。”
班丞相率衆站起來領旨遵令,嬴忱璧擺擺手示意坐吧,轉向太上皇,一鼓作氣道:“朕有意精簡吏治,将清除四千名冗官,丞相禀告您了吧,父皇可有示下?”
清除四千名官吏?魏王愣下看他們都淡定,盡量順氣平靜。
太上皇不是淡定而是腦仁疼過又今日氣太多确有些累了實在提不起勁來為這事再生氣:“舉國不足兩萬名官員,你一下就要剪除四千名,這将要掀起多大的風波?”
“朝廷的補償足夠供他們被革職後至少半年的生計花銷。”嬴忱璧不以為然:“難道這群人隻能靠國庫養着而根本不能自力更生嗎,朝廷是讓他們混吃等死的地方嗎?”
聞言,太上皇真是不想生氣都來氣了:“你定下的補償是什麼,給錢,給地,入澎湖,若是他們三樣都不選就交給老天爺?交給老天爺,這種方案,你都能定下來?”
“是!”正徽帝嬴忱璧霍然立起,鳳眸藏進強勢,眉宇間盡顯帝王的霸氣:“倘若這群人貪得無厭因此就敢鬧事乃至謀逆,盡管來,朕看他們有幾個膽幾條命!”
一股仿佛能叫人肅然起敬的暗湧在殿内流竄,班丞相已率衆再再全體起立。
太上皇仿佛被皇帝驚住了般不由得一愣,顯國公猛打個激靈,交給老天爺是這個意思,他原也覺得英王世子這交給老天爺的方案就是個堂而皇之敷衍的混賬提議,原來,原來是,若被革職的冗官不滿朝廷的安排乃至暗中倒向昌隆侯,就當反賊論!
顯國公暗暗吸口涼氣,相爺和穆國公他們是瞧着太上皇有些不對勁,照理說太上皇必将動怒不允許皇帝大動幹戈大肆清冗官,出人意料的沉靜反而叫人看不懂了。
嬴忱璧自然也注意到了,心裡微微皺眉,試探性喚聲:“父皇?”
“父皇想起攝政王了,就是溫獻皇後的祖父。”太上皇搭着皇帝的手臂站起來,感慨道:“二十多年前,父皇曾偶爾想,你們兄弟若有誰最像攝政王,或許是小六,”念起第六子,或許老父親的心作祟令他到底不忍心:“旌兒走丢有十三四年了吧?”
“是。”嬴忱璧寬慰:“六弟心性豁達是有福之人,您放心,定有團圓之日。”
太上皇擡手拍拍皇帝的手臂,歎道:“但願,但願原賢妃在天有靈保佑旌兒否極泰來,能早日平安歸來吧。”他像是被觸動心底的柔軟令他這一刻格外動容:“剛剛啊,父皇剛剛是看着皇兒你像是看見了當年的攝政王,攝政王薨逝快有31年了。”
嬴忱璧訝然,晏墉和晏副相各自滋味在心頭,晏霁之黯然,他曾祖父逝世時58歲。
顯國公想聖人真願意對晏家好的吧,否則何至于在攝政王和溫獻皇後相繼過世後還能留着晏家這許多年?霍秦川嫌造孽,明明能善始善終,他就非得讓自己晚節難保嗎?
“父皇,”嬴忱璧自是能感受到老爹這會兒很慈悲,斟酌措辭時,太上皇倏然笑起來,很是有傾訴往事的沖動:“四十年了,四十年前,父皇的大哥愍文太子薨逝。三十五年前,你皇祖父冊立父皇為儲君,其實你皇祖父當年中意的不是我。
大哥和五弟都是桓皇後嫡出,六弟和七弟是龐貴妃親子,龐貴妃寵冠後宮十八年啊。你皇祖父在登基的第三年冊龐氏女為貴妃,龐氏做十八年貴妃就寵冠了後宮十八年。”
埋在記憶深處的弦被撥起,太上皇似是想起件趣事,沒顧忌地曝出來了。
“你皇祖父未封後宮時,你祖母念着要做貴妃啦可高興,父皇雖是你皇祖父的第三子,但在潛邸時你祖母最得寵還已有兩子,可惜啊,她隻被封做從一品賢妃。
你祖母哪肯認啊,她就鬧着你皇祖父,鬧了兩年,宮中迎來位龐貴妃,她鬧得更兇了,而她越鬧就越令你皇祖父煩她,及至她被冊為繼後,她都隻空擔了皇後的虛名。
三十八年前桓皇後薨,龐貴妃執掌内廷;三十五年前,你皇祖父冊立繼後,龐貴妃立誓若你皇祖父駕崩,她絕不獨活必追随你皇祖父于地下;由此,龐貴妃以你皇祖母不通庶務為由将掌宮權牢牢攥着,龐貴妃有生之年,你皇祖母根本奈何不了她。”
嬴忱璧忽就不知該說些什麼,魏王不懼戳老爹的痛:“父皇,那您當年是?”
“是父皇的攝政王,溫獻皇後的祖父保着父皇登上儲君位。”太上皇想傾訴就沒掖着:“你們的皇祖父想保每個兒孫安穩,可當時,五弟與六弟勢同水火。
五弟上位,龐貴妃和她的五個兒女都難活;六弟上位,五弟和大哥的遺孤就得死。而在我和二哥之間攝政王相中的是我,故,三十五年前是你們的父皇我被冊為儲君。”
語畢,太上皇不想再多言更懶得再議事,利落地把皇帝和魏王都趕走了。
殿前的日晖轉徙過鎏金飛檐撒下堪似能除陰霾的熱烈,嬴忱璧率衆走到大殿前的廣場,望着湛藍天空曬着熾熱的陽光,他閉目靜站會兒,像是整個人都輕松舒适些了。
“陛下,聖人對朱家的态度或許要變了。”晏副相遲疑兩圈還是給皇帝提個醒。
嬴忱璧緩緩睜眸,看向晏副相,大家夥都看着晏副相呢,班丞相懷疑他怎麼推測的,霍秦川想莫非因為攝政王是你爹讓你特敏感嗎,晏霁之思量下感歎小叔公的細膩入微。
“禀陛下,聖人曾向父親立誓會保兄弟們安穩,而今聖人唯剩谷王爺一位親弟弟了。肅宗皇帝生前曾憂朱氏會妨害新帝想過賜死朱氏,是聖人立誓保下來的,今日,聖人念起父親或許會想這些年給朱家的恩賜委實太多了。”晏副相明白道來。
人的想法是很奇妙的,當人認定某件事或者某個死理時,他明知因此會帶給他多少不利都能包容;但當他扭轉原有想法,曾經的包容能蕩然無存乃至變得反感厭惡。
那麼太上皇會改變對朱家的态度嗎?呵,不會,他剛憶起親娘就不是那種态度了。
班相等幾人恍然,顯國公真想松口氣,能撬動聖人對朱家的恩寵太不容易了。霍秦川在心底叫乖乖,晏家在肅宗皇帝時權傾朝野就是非同凡響啊,那等隐秘都曉得。
嬴忱璧點點頭,忽感愉悅地打趣:“攝政王生前行事是不是有些霸道啊?”
晏副相似有回憶:“父親曾言大孫女像他,陛下看溫獻皇後生前是說一不二嗎?”
嬴忱璧朗笑起來,笑過,小心眼揪着:“霁之今早去長春宮找過貴妃?”
“是的,陛下,晏家昨日截獲份莊太妃埋在魏王府的細作假傳魏王爺的令責令魏王埋在英王府的暗釘辦事的線報,霍貴妃請魏王進宮應該把事跟您說了吧。”晏霁之還友好建議:“說來,要不魏王您把那名暗樁撤走吧,他都暴露了,起不了什麼用了。”
魏王嗯道:“莊太妃給我送來的這名細作,本王還是欠你聲謝,我一直沒把她當回事,實則她肆意冒用我的名義去傳令還是能翻出點水花來的,你想要什麼?”
晏霁之擺擺手:“我自己查的,不用了。”
霍秦川神奇地看向晏墉,他倆是在談細作吧,你們現在談細作都這麼友好嗎?
晏墉轉過臉,貌似被皇兄和情敵一起不知無意還是故意忽略的皇帝嬴忱璧很大度的就當他倆不是故意略過他的盤問以及晏霁之找貴妃确有正事吧,然後,叫散。
衆人恭送皇帝,太微宮持續多時的劇烈沖突在貝阙珠宮的曆久彌新裡消散,晏霁之走前回望眼太微宮,看見比日晖耀眼的金燦,是紅塵鐘鼎裡堆簇擁起的至高無上。他想起太上皇剛曾流露的柔軟和良善,就是在這惑人心智的迷域裡一點點被侵蝕嗎?
藍天白雲幽缈,布谷新啼,含苞待放的木槿花在孟夏故事裡輕吟源自它的堅韌。
皇帝銮駕回到皇宮,嬴忱璧沒有滞怠地趕往拾翠閣,他到得更當時,邁進拾翠閣的門檻還沒走幾步,嘹亮的嬰兒哭聲傳來,嬴忱璧眉目舒展浮起笑意,孩子出生了。
宮人們喜氣洋洋地恭賀陛下,皇帝他就踏着一路的喜悅大步流星走來,行至殿前,看見貴妃溫柔抱着個大紅襁褓,他不自覺高興,心情好地讓衆人都不必行禮了。
“陛下看,翁美人生了位小皇子。”霍靈渠抱着襁褓給皇帝看他的孩兒,語氣中滿是對新生命降生的喜悅:“小皇子喜歡你呢,翁美人辛苦生兩個多時辰,小家夥就穩穩在娘胎裡待着,要父皇到了才肯出生,想來到人世間就讓父皇見到他呢。”
嬴忱璧擡手撫撫孩兒的額頭,眼底慈愛盈動:“貴妃喜歡皇兒嗎?”
“喜歡呀,小嬰兒多可愛。”霍靈渠悅聲問:“陛下要抱抱小皇子嗎?”
嬴忱璧沒抱孩子,大手一揮就給賞賜了,今日在拾翠閣的所有人全都有賞。
霍靈渠走到翊善伯夫人面前,含笑道:“本宮還在忙選秀,小皇子暫且養在拾翠閣吧,本宮搬回關雎宮再接皇兒回來,翁美人年輕,前兩日唯恐她還不懂照顧皇兒,您和世子夫人若還有閑暇,留着住兩日幫本宮看顧些,小皇子洗三過後再出宮吧。”
翊善伯夫人婆媳三代人皆在,對霍貴妃突來的好意,要謝恩時又猶豫看向陛下,翁美人母親的視線尤為忐忑,嬴忱璧爽快地允準了,翁家婆媳忙不疊謝恩。
“朕和貴妃就先走了,囑咐翁美人好好照顧小皇子,朕和貴妃改日再來看皇兒。”
嬴忱璧瞥見碧紗櫥有身影被攙扶着似在張望,想來翁美人還醒着吧。霍靈渠把嬰兒的襁褓給翊善伯夫人抱着,不厭煩地叮咛幾句,再随皇帝離開拾翠閣。
皇帝還有意和貴妃說會兒話,來到就近的花園,嬴忱璧帶貴妃往涼亭走,霍靈渠看着湖岸石悅上心頭,甩下皇帝轉而走向湖岸邊,舒服倚坐在湖畔石上。
一道陰影投下來,霍靈渠擡頭,果然是皇帝,嬴忱璧問:“貴妃喜歡這些石頭?”
“我在拾翠閣陪兩個時辰,我有些累了,涼亭裡的石凳沒靠背的。”霍靈渠說。
“是朕疏忽了。”嬴忱璧從善如流,在貴妃對面坐下,宮人們奉上茶果後退避至十丈外,嬴忱璧端起茶盞飲半杯茶,确認道:“貴妃懷疑有人想害翁美人和小皇子?”
“有防備總比沒防備強吧,就像陛下你拿到那份密報前,誰會想到,莊太妃和朱太妃竟在私底下互相幫襯,而太妃們不久前剛吃過癟。”霍靈渠坦率道:“我自己的感覺哦,這幾位太妃好像隻想算計别人而不能容忍反被算計。”
“是小朱太妃吧。”嬴忱璧想想也許他是疏忽了:“朕登基以來,前幾位皇嗣降生時太妃們沒出過手,朕對此的戒備輕了不少,且,朕還從沒顧慮過奶娘可能會出纰漏。”
“皇嗣們都從未受過傷害,陛下從今起重新警惕起來不妨礙的。對了,我記得四姐姐、溫獻皇後的四公主隻比陛下小兩三個月吧?”霍靈渠念起,嬴忱璧應是,問怎麼了,霍靈渠想求個恩典:“晏家要徹查四姐姐的死,若涉及宮闱,陛下可否不要阻攔?”
“貴妃哪兒的話,四妹若是被害而亡,朕想給四妹報仇的心和貴妃是一樣的。”
霍靈渠眉眼溫柔:“或許是稍顯生疏了,但我還是想代四姐姐向陛下說聲,謝謝。”
嬴忱璧很認同:“是生疏,今日你若請求的是老六乃至嬴天漾,都沒有這聲謝吧。”
霍靈渠端起茶碗來喝茶,沒否認。嬴忱璧自嘲笑笑,熟練略過,追憶道:“朕出生後,生母晉為正五品貴人,還沒資格撫養皇嗣。我是抱給溫獻皇後——當年的晏貴妃養育,我四歲時生母晉為正四品婕妤,溫獻皇後才把我交給我生母養。”
“瞧陛下這話說的,好像溫獻皇後虐待你了似的。”霍靈渠不滿,正徽帝嬴忱璧失笑:“是朕措辭不當,溫獻皇後對朕很好,我生母當年能晉為婕妤都是溫獻皇後向父皇請來的,當時她的身子骨已經不大好了,溫獻皇後心善,想讓我多陪陪生母。”
“生母病逝後,你以為肯定是溫獻皇後養回你吧。”霍靈渠捏串櫻桃吃,猜都不用猜,嬴忱璧這點小心思透透的。嬴忱璧被貴妃這好像在說‘哼,小樣’的腔調給逗樂了:“是啊,當然呀,我當搬回生母身邊都是暫時的,誰想到霍德妃會突然冒出來。”
“比起現如今的霍太後、當年的霍德妃,朕确實更想養在溫獻皇後膝下。”嬴忱璧故作玩笑般哀怨:“可母後當時膝下空虛,她想撫養朕,朕自然隻能給她養。”
“我姑母對你沒那麼壞吧。”霍靈渠真覺得皇帝不識好歹:“她辛苦把你養大的,當然是想多要個兒子,還能故意對你不好嗎,何況姑母都把我許配給你了,姑母疼愛我如珠如寶,她沒想對你這個養子好,十八年前能把我許配給你嗎?”
“是,對,朕知道,母後,母後的性情其實很簡單,”嬴忱璧被訓得還挺高興,霍靈渠靈光閃過忽想到能違拗皇帝,也很高興:“你可能真的熱衷于犯賤。”
嬴忱璧愣下,這是種什麼感覺?大概是興高采烈時被潑得渾身泥濘狼狽吧。
他神情莫測地注視着霍貴妃,霍靈渠小心思雀躍,壓住眼底和唇畔的笑意裝傲慢譏諷:“郭氏對你好過嗎?忠毅伯府對你好過嗎?你若不求回報,你活該,但你可是要求回報的,你都想要回報了,你怎麼能奉獻兩三年都沒得回報後還能堅持?
三年應該是個底線吧,否則,到底是你想得到他們也對你好的回饋還是你根本就熱衷于犯賤啊?十多年,你滿腔熱忱奉獻給郭氏,及至她巴不得你死,你都想着要給她安排退路保她後半生安穩富貴,這是在犯賤吧?你得有多賤啊才能十多年沉溺其間?
答案應該是你生性就喜歡犯賤樂意犯賤吧,不然,忠毅伯府在你登基之前對你多冷淡,在你做皇帝之後他們扒着你要好處的吃相又多難看,你怎麼還能恩寵放縱呢?”
正徽帝嬴忱璧心中寒意冰封,直将他眼底的溫熱逐盡,他眼神第一次那麼冷。
霍靈渠毫無知覺,正當容顔最盛烈的年華,她美得有多驚豔,此刻的鄙夷就有多顯著:“甚至于你的生母芮賢妃對你又有多好呢,你登基後是追尊生母為賢妃,沒錯吧?
我姑母護短,你養在我姑母膝下做我姑母的養子,我姑母對你是有疏忽有照顧不周時,但我姑母絕不會讓外人欺負你。你生母芮賢妃又是如何護着你的,她怎麼死的,傷春悲秋,自己把自己折騰到病死,隻因進宮不是她本意,她進宮前有相好的。”
想要知曉親娘生前的點點滴滴也許是缺愛孩子的本能,嬴忱璧也不知出于什麼心思,但他就是查過,查過娘親在皇宮中的往昔、進宮前在江南在閨閣時的往昔,他曾想江南的暗訪應會讓他看到份閨中少女恬靜又不失活潑的卷宗,沒想,查到個禁忌。
他甚至一瞬間想過他的出生,更魔怔般反複想過好幾遍,他娘在授康二年經選秀入宮,他出生在授康四年,他是父皇的骨肉……冷靜下來,他笑自己真是瘋魔了。
但,再冷靜,他對此都做不到心平氣和,甚至這就像是個禁忌在他心裡生根腐爛,長成剜不掉的腐肉死死紮根在他心底的深淵,一絲一毫都觸碰不得。
嬴忱璧眼中的光滅盡,倘若霍貴妃甩出犯賤二字時是将他獻上的真心狠狠踐踏還不夠、還要狂踩他的自尊,眼下就是不啻于在他心頭捅刀,血花四濺,濺得他滿臉血。
皇帝他陰沉冷厲地盯着霍貴妃,仿佛下一刻就能把霍貴妃打入冷宮。
霍靈渠駭然吓跳,心中一凜就有絲森寒湧入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