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忱璧再沒疑慮,但仍有難以置信:“虢王世子妃能有如此深沉的心計?”
晏霁之否道:“臣和老國公議過,是不像,倒更像是昌隆侯座下幕僚獻的計策。”
對此,嬴忱璧真被惹惱了:“國丈,國舅與朕說,昌隆侯派了幕僚進京來?”
“禀陛下,是,他們以姑娘比智招親的名義設下三道難題,目前,還沒有被解出來。”霍擎躬着要低着頭形容謙卑得似乎下刻就将以頭搶地,隻可惜皇帝沒察覺異樣。
“但以眼下的情況,老臣預估,虢王世子妃若對霍家有險惡用心,應該就是她爹給她送來,昌隆侯夫人在計策送進京前必定就有數了,朱家此行是沖着霍家。”霍擎忍不住笑了:“朱家要打場大仗,拿下北疆、拿下霍家,昌隆侯已然再也不想隐忍了。”
嬴忱璧若被驚詫了般看眼老國丈,細細思量過,皇帝他一掌拍在湖畔石上。
“陛下,出難題比智這事兒,滕王找過臣,臣答應了今夜去瞧瞧。”晏霁之飲盡茶水,放下茶盞說:“他們夜市還在,不如今夜讓滕王陪您出宮逛逛夜市?”
嬴忱璧準了,屈起手指随意點着将朱家可能會要施行的陰謀考量遍,冷不防襲來挑釁:“椒房殿新出的笑料是郭皇後的真正寫照吧,以椒房殿新出的笑料,整整四年又三個半月,你必定費過很多很多心思為媳婦隐瞞她有多愚不可及吧?”
皇帝擡眸,下颌亦微微斜起,神情幽幽看着他。
霍靈渠踏着整整的字音走到祖父身旁,祖父顫巍巍站起來,她連忙扶着。皇帝嬴忱璧盯着晏霁之并未因貴妃過來而分出視線,晏霁之背對着且專注于對峙,未察覺。
“鳳冠、皇帝心愛女人的位置,我相信,你都想給霍靈渠,她不信,她認為你真心在意喜歡的是郭皇後,為此我還跟她辯論過:令愔夫人常與你話不投機都是後宮最得寵的嫔妃,你何苦?你是要把背後的暗流湧動壓到最少,你對後宮都不敢懈怠。
你對郭皇後的忍耐更堪比逆來順受,四年多的忍讓足以讓你形成習慣令你自己都沒察覺你對媳婦有多寬容,以緻于你重新審視時發現自己像個笑話。我自信我的論斷沒錯,直到剛才我看着你對長春宮的隐患漫不經心,我才知道原來我這份自信才是笑話。”
嬴忱璧神情莫測得看着他,仍然沒言語。晏霁之搖頭諷笑,隻覺此事那般荒謬的好笑:“你很清楚你跟你媳婦走不到白頭吧,若非真在意,在郭皇後盼着你死時你就該撒手了吧,而不是直到冊封霍貴妃,大多數人都還以為你們夫妻情深。
在正徽四年年末撒手對于你的困局能有多少影響?你對令愔夫人确是在忍,但你對郭皇後恐怕真的不是吧,否則在她對你怨恨不絕、在你已經無需多事時,你犯得着再護着她嗎,若非自願,你能護着個盼你死的人嗎,你又因何能自願?”
嬴忱璧背脊僵直,不知是焦慮還是想看完他的花樣後再處理,總之依舊未語。
是慘烈,難怪霍靈渠進宮就察覺了,晏霁之陡然反感,皇帝何至于要這麼裝:“因何?是在意吧,很在意很在意吧,故而任她如何怨你窩囊嫌你沒用乃至巴不得你死,你都願意費心護她周全替她籌謀下半生安穩,隻因她在你心裡,你甘之如饴。
恰似對長春宮的隐患,你一再不以為意隻認為我和老國公沒事找事,你也不會覺得你的态度有何不妥,因為你不會想就算這擔憂不可能發生都該防備,因為你不在意啊,誰願意為不在意的人多費一絲一毫自認為沒必要的心思,你又不是閑得慌。”
正徽帝嬴忱璧勃然站起死死瞪着他,晏霁之笑了,粲然風流的桃花眼中溢滿譏诮,這就坐不住了,這還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很慘烈吧,在意與不在意,實在慘烈吧,真的在意怎麼藏都藏不住,假的在意裝得再真都天衣有縫能被輕易窺測。”
“晏、霁、之?!”皇帝目露兇光,顯見得就是雷霆大怒的征兆,晏霁之偏向虎山行:“你真能給霍家活路嗎?沒人要求你必須敢愛敢恨,但求你顧念是霍太後養育你長大,請你對霍家有一絲良心,至少給個坦誠讓霍家知道你到底是因何要霍家死?
畢竟你嬴忱璧多能裝啊,你給霍靈渠許諾什麼,鳳冠、皇帝心愛女人的位置,結果呢?結果你的心你的愛根本早就紮根在椒房殿了,老穆國公活七十年,我自诩我聰慧過人,可我們在今天以前愣是都從來沒有察覺過,誰還能看懂你嬴忱璧的心?
眼下你愛而不得、因愛生恨,廢後、賜死,将來呢?四個月之前,你必定已經清楚郭皇後在盼着你駕崩了,這你都能包容,她死後你還能恨她嗎,霍家按你的意思給你沖鋒陷陣把你心愛的女人害死了,你還能讓霍家活嗎?”
振聾發聩的怒吼響徹,一束束陽光仿若化作鼓棒敲擊湖面,攪得湖岸風聲鶴唳。
絕對故意惡意中傷!嬴忱璧真後悔怎麼沒把晏霁之的嘴巴縫起來,給他記筆黑賬,暫且顧不得管他,視線看向霍貴妃,晏霁之轉身,意外她竟然在,難怪皇帝緊張了。
霍靈渠抿笑道:“我在你說整整四年時過來的,爹爹告訴我,六哥哥明日進京,我想給六哥哥備些衣食銀兩,我爹不答應,除非陛下能應允,我就找過來想求個恩典。”
“貴妃莫非還相信晏霁之對朕的污蔑不成?”嬴忱璧直覺就覺得貴妃不信他。
似枯葉凋零,風燭殘年之齡的霍擎仿佛突然衰敗得不能再理事。霍靈渠牽牽唇,提個很哀涼的現實:“至少你不實誠,你更不是因為郭氏盼你死才不再對她有僥幸,是你斷定她耐不住寂寞很可能會給你戴綠帽才死心,你把你的尊嚴和半條命都給她了。”
“貴妃!”嬴忱璧真有種有口難言的憋悶:“朕告訴過你,是朕對郭氏起過殺心,念在曾經的殺意、朕登基前幾年需要安穩,朕才對她甚寬容;又因郭氏的性情,且顧念一雙兒女,朕才沒把她看在眼裡,在冊封貴妃前夕仍然願意給她下半生安穩。”
“但你心裡真的有她,大約十個時辰前,妾曾和陛下剖析,皇後真的在你心裡過,遭遇危險時你願意為護着她而損傷自己,陛下沒否認。”霍靈渠語調淡漠,似南飛過冬的雁兒,寒風如何強勁都擋不住:“昨天我有一種感覺,現在還沒有忘——
倘若獨臣妾、皇後、陛下和魏王時遭遇刺客,正常情況應該是魏王自顧自,你會救我、郭皇後會被刺客殺害,但我知道你會救媳婦,魏王會救我;倘若魏王不在,被殺害的必定會是我,你會等到你們夫妻安全時才想起來:哦,還有霍靈渠在啊。
哪怕你很清楚,郭氏會把你救她當做理所當然,她仍會該嫌惡你嫌惡你,該盼着你死就盼你死,不會因為你救過她而有何不同,但你還是會救她,因為這是不經思索的決斷,你要廢後賜死都不妨礙在她有危險時你會想保護她,因為她在你心裡。”
“呵,呵?!”嬴忱璧被這荒唐的毀謗氣煞了,老國丈和晏霁之還沒退下都懶得顧及:“貴妃想影射什麼,朕對你全是虛情假意毫無真心還是朕在郭氏面前是條狗啊?”
狗字脫口而出時嬴忱璧未覺有異,未想這是他心境比昨日開闊的進步,否則,他縱使也能發洩出來但絕不會有這個狗字,霍擎挑動根眉毛,低着頭盤算皇帝的心病。
晏霁之沒察覺皇帝的狗字有何不妥,更沒想幫襯霍靈渠,不是樂得看他們吵架,是就沒覺得有多事的必要,霍靈渠又不是個一兩歲的小娃擔不起一點事,他更不信奉什麼都擋在心愛的女人前面把人護得脆弱不堪,他就淡定旁觀霍貴妃和皇帝對壘。
二十多年的撫育就得來深深的積怨,何苦來哉,皇帝若對霍家包藏禍心,是霍家吞再多委屈把姿态擺得再低能抵用的嗎?霍靈渠想敷衍還是不願再忍:“大約是吧。
否則,陛下自個兒的意思:不再留宿椒房殿、削減皇後的用度,陛下何不自己擔着,連令愔夫人和皇後起沖突,你都要霍貴妃出面,你又是什麼心思非得掩藏自己?
是陛下不敢坦率面對媳婦,還是你要給霍家多添幾筆賬?是你對媳婦始終有一絲心疼,隻要你不親自出面,你就能有轉圜的餘地,皇後更能保住在人前的最後體面,還是你仍有僥幸期望她被霍家欺壓之後能向你低頭,你們冰釋前嫌重歸于好?”
“……”
晏霁之腹诽這女人果然想嚣張就能嚣張飙漲,嬴忱璧想起晏霁之對貴妃說的:你還是去把皇帝氣死吧,你一定有本事能把嬴忱璧氣死,果然偷聽之言誠不欺皇帝!
“還是貴妃先給朕個坦誠吧,朕在你眼中究竟是何等卑劣無恥啊?”
霍靈渠斜眸瞟瞟皇帝,抿抿唇,屈膝告退,不管皇帝是否允準,她自顧離開。
嬴忱璧喊好幾遍貴妃都沒把霍貴妃喊住,眼睜睜看霍貴妃走遠,差點被氣得心口疼,在原地轉兩圈,一轉身看見晏霁之,氣不打一處來,忍不住要發飙時被截住,晏霁之率先道:“陛下還想是非不分随意遷怒我嗎?霍貴妃這德行明顯跟我沒關系。
要麼是你太過驕縱貴妃,縱得霍貴妃恃寵生嬌;要麼是她仗着有霍家做後盾,她不想再跟你裝模作樣,認為撕破臉就撕破臉,無所謂,所以才這麼破罐破摔呢。”
嬴忱璧深呼吸冷靜,恭維他:“這麼說,你肆意污蔑朕還一點錯都沒有了?”
剛還劍拔弩張,突然和緩似乎也毫不違和,或許是在對霍家的問題上,皇帝底氣很足,晏霁之更多是想詐詐皇帝,且就算有一絲疑慮也沒藏着掖着,當場爆發了。
霍擎瞧着,皇帝這會兒德行倒不錯,甚至于是拿着種朋友的調調對晏霁之。
“我哪裡有肆意污蔑,我完全是合情合理的推測,我之前還站在你這邊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幫你怼過她,誰叫你自己做的經不起推敲。”晏霁之明目張膽打量皇帝,當他自個兒剛才的猛烈炮轟不存在,神情難以言喻:“你……這麼不挑啊?”
嬴忱璧:“……”
一直當風景的霍擎險些沒繃住,猶如受到雷陣雨暴擊的皇帝嬴忱璧心底至四肢百骸遊走着想抓狂的沖動,一忍再忍三忍才忍住沒握拳:“朕對郭氏起過殺心,因此殺意,朕有點愧意才對她多有寬容!”皇帝着重告誡:“是朕對她起過殺心,懂嗎?”
“你不覺得你越描越黑嗎?”晏霁之好心提示:“你因何故要對你媳婦起殺心?”
“……”陷在坑裡的皇帝嬴忱璧猶豫是否該強令晏霁之不準深究,霍擎解圍道:“是因陛下的心疾吧,貴妃告訴老臣,陛下童年裡若自覺被忽視了,哪怕少拿顆糖都會郁結多思,您甚渴望有人關愛您,曾對妻子默默付出過滿腔熱忱,可惜隻落得場空。”
嬴忱璧:“……”好像能感同身受他爹昨日被霍秦川曝料和親娘不睦時的難堪了,忽然對上晏霁之愈加詭谲的眼神,皇帝他眼皮一跳,真不知該不該将錯就錯了?
“陛下你有心病,你還對郭皇後默默付出過滿腔熱忱?”晏霁之面有古怪,他當然清楚皇帝口中的殺意指的是什麼,但老穆國公指皇帝有心疾可是新鮮了。
“好了!”就算是掩耳盜鈴欲蓋彌彰,嬴忱璧也認了:“朕要獨自靜靜,都退下。”
晏霁之瞟瞟皇帝,扶着老國公向皇帝告退。他們走離小湖畔,不在皇帝的視野中之後,霍擎站定道:“靈渠應該還在花園,找了個隐蔽之處在委屈,你幫陛下向貴妃解釋下,陛下讓貴妃出面來辦的這幾件事全然是出于帝王權術,這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您呢?”晏霁之問,霍擎指指去路,晏霁之點點頭,向老太爺告辭。
花園中尋過半圈,在花木深處的假山洞裡找到躲避的霍靈渠,女人抱膝縮着,還真是副受委屈了的模樣。晏霁之在假山周圍仔細探查遍,确定沒有隐藏的宮婢,他再進假山。
“知道害怕還那麼挑釁皇帝,你有本事自己擔着别讓你祖父給你收拾爛攤子呀。”
“誰害怕呀?!”霍靈渠猶若被點燃火苗芯子般蹭一下立起來,昂首倔強:“我是委屈,替自己委屈,替霍家委屈,你是不知道,皇帝可怨恨着霍家,嫌霍家對他不好。
我爹還說呢,你姑母辛辛苦苦養大的兒子難道還要霍家給他人做嫁衣?偏霍家養的這個忒與衆不同,霍家對他不夠盡心也比芮家和郭氏對他好百倍,偏他一邊怨恨霍家排斥霍家,一邊被芮家和郭氏踩到泥裡都要上趕着掏心掏肺十多年。”
“是霍家要養育他,又不是他扒着霍家,霍家憑什麼要求在他心裡和他生母的娘家排在同等位置?也許在人家心裡,霍家和忠毅伯府有天壤之别呢。”
晏霁之涼涼駁斥:“也許對人家而言,霍家要對他盡心盡責還不能被他揪着錯才隻配夠到忠毅伯府的起點,你偏要把霍家和忠毅伯府放在同等位置上比較,你還不是自讨沒趣嗎?你還想規定,霍家養育他了就要有與他生母娘家等同的待遇嗎?
那我姑母還撫養過他呢,他四歲前可養在我姑母膝下!你看我家多識趣,從來沒因我姑母養育過他四年就去攀親,你也識趣些,要不然就不是自讨沒趣而是自取其辱了,畢竟人家一句是太後要撫養朕,不是朕想讓太後撫養就能把你全頂回去了。”
霍靈渠滿目泫然欲泣的抵禦,如困獸猶鬥,就算願意認這個理兒沒錯也深覺悲涼委屈,晏霁之無奈将人擁入懷中哄:“好了,你祖父去給你善後了,沒事了。”
“你怎麼不攔着我祖父,我祖父這歲數何苦還要受這種委屈,撕破臉就撕破臉,嬴忱璧沒想讓霍家活,與其鳥盡弓藏被窩囊死,還不如痛快搏一把。”
霍靈渠靠在晏霁之懷裡擁緊他,再難抑悲怆:“我早清楚他在意郭氏,我竟從沒想過,皇帝要郭氏死,借霍家的手做,霍家做了,他又能反手打着給郭氏報仇的旗幟殘害霍家,可霍家若是違抗他不肯應,同樣是死路。嬴忱璧,他就根本沒想讓霍家活……”
晏霁之微怔,心裡冒出個疑慮,霍靈渠是否打心底裡就不相信嬴忱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