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擎随他裝悶葫蘆,自顧給答案:“傳言是能改天換地扭轉乾坤重塑光陰的寶物。”
嬴忱璧裝得滿眼難以置信,霍擎也沒多涉及,自然過渡到:“攝政王請姬沛出山是為肅宗調理身子骨延年益壽來的,隻是你祖父肅宗皇帝自己看得很淡,生老病死,誰都要經曆,不管是販夫走卒還是皇帝都逃不過,何必太強求。”
“姬沛,姬沛是姬太妃的弟弟?他當時應該還很年輕吧?”嬴忱璧終于開尊口。
“三十五年前十六歲。”霍擎順溜應,嬴忱璧險些嗆到:“十六歲?”
“你想質疑啥?”霍擎猛烈抨擊:“自個兒愚笨,你就當這世間沒有驚世之才啊。”
嬴忱璧抿抿唇昂過頭,霍擎瞥瞥他這副不服氣的死樣,端起茶碗啜一口,心平氣和道:“話都到這兒了,咱就再聊聊惠宗皇帝,你看你這位伯祖又當如何?”
“莫非惠宗也有可取之處嗎?”嬴忱璧有經驗教訓地不再固執己見。
“我朝首開科舉,誰呀?”霍擎反問,嬴忱璧愣下,倏然想到:“是惠宗?”
“對,老頭我當時十歲,六十一年了,就是惠宗開的科舉,惠宗皇帝登基沒兩年就開了科舉。太宗皇帝雄韬偉略,可饒是他,在位期間都始終未開科舉。”霍擎語重心長:“忱璧,一個剛登基就大開科舉的皇帝會沒想大展宏圖做出番偉業來嗎?”
嬴忱璧啞然,突然間就覺得很不是滋味:“可,惠宗在位才不過九年而已,他在位期間嗜殺成性、沉溺聲色、寵幸奸佞攪得朝堂内外烏煙瘴氣亂象橫生、老百姓們怨聲載道,倘若他想大展宏圖做個有為之君,才幾年,他怎麼就能堕落成一個昏君?”
霍擎伸出手臂,嬴忱璧沒懂,霍擎再擡擡手臂示意,嬴忱璧奇怪看他,霍擎憤憤罵道:“我對霍寶鸾就沒啥耐心,你果然是霍寶鸾養大的,跟霍寶鸾一樣不招我耐心,愣着幹啥,不到三十歲就這麼沒眼力勁了還像什麼樣,還不快過來扶着。”
你剛打過我好吧,你把我想得也太沒脾氣了吧,嬴忱璧忍住,往前走過兩步,伸手去扶這位已經年過七十的老者。霍擎搭着外孫的手臂站起來,毫無預兆地一派慈祥:“孩子啊,你的祖宗們在天上看到你都會很高興的,嬴家有你是嬴氏皇族的福氣。”
嬴忱璧對此不鹹不淡的回應:“老國公莫不是想拿朕來逗悶吧?”
“想讓昌隆侯死得對社稷最有價值,是吧?”霍擎滿眼意味深長,嬴忱璧怔住,這感覺就好像不被家長重視的小輩暗自發憤圖強着想叫長輩刮目相看時突然被挑破了,他雖然沒想隐瞞也沒想證明什麼,但猝然被老國丈看穿,他…他忽就不知該如何。
嬴忱璧抿唇不語以沉默掩飾,霍擎拄着拐杖拍拍外孫的手,在這刻格外感慨:“前朝大肆打壓門閥世族,立國五十餘年亡國。前車之鑒在前,我朝立國初期想都不要想去動世家,傳至你曾祖,太宗皇帝幾經猶豫思量還是連科舉都沒開。
你伯祖惠宗繼位時你嬴氏皇族立國近四十年,我相信,惠宗登基時必然想過要在他手中把世家徹底打壓下去,可哪有那麼容易,否則太宗皇帝何至于連科舉都沒開。”
“惠宗敗了,還一蹶不振把他自己都廢掉了。”霍擎老眼炯炯措辭铿锵,不憚以最大的危機揣測:“你想過沒有,你祖父肅宗繼位時接手的是怎樣一副爛攤子,假若肅宗皇帝沒有安邦定國之能,會不會你嬴氏皇族也将立國僅五十餘年就亡國?”
嬴忱璧瞳孔一縮,荒謬二字愣是怎麼也呵叱不出來,更是對他祖父徹底感觀。
“但你會成功的。”霍擎抓着外孫的手臂,把他想要的信念給他:“你祖父在位二十載,你爹在位二十八載,單他倆就有将近五十年的經驗能給你借鑒,何況立國百年,時機确實到了,上天還給你送了份大禮。孩子,你得天獨厚,你一定會成功的。”
“霍家可是當朝第一豪族。”咱們立場不同,嬴忱璧自覺絕不會被這點小伎倆迷惑:“朕若是要削世家壓權貴,霍家首當其沖,恐怕第一個反對的就是太後。”
“你打算收拾昌隆侯府時把舉國數得着的豪族全部卷進去?”霍擎像看白癡一樣看他,嬴忱璧輕咳兩聲:“好,此事就暫且不論,但您就不怕武斷嗎?”他清醒道:“立國百年還意味着權貴世家豪族已是附骨之疽,刮骨療毒,也許我也會把自己填進去。”
“是你百折不撓的堅韌、你堅定向善的珍貴和當斷則斷的果決告訴我,我沒有武斷。”霍擎老臉欣慰:“孩子,你很了不起,你靠着自己活出了你最好的模樣。
對芮家,對妻室,你能傾盡熱忱付出長達十餘年,這是常人遠遠做不到的百折不撓。始終沒有得到回報,你也隻是放手,不曾扭曲自己更不曾隻因他們就喪失對人性向好的信念,何其難得,你看你爹隻因他四弟就近乎毀了他對自己的信心和對至親的信任啊。
你更是沖破生母遺傳給你的閉塞枷鎖,在沒有外人知道、在隻屬于你自己的小天地裡,自己療傷、自己茁壯、自己剛強,自己活出你能活成的最好模樣,你很了不起。”
嬴忱璧刹那間心酸,難抑難受委屈甚至有些不敢直視眼前的老人,他側過頭定定心神,還沒待他緩和些,霍擎又把新發現的虢王的情況告知他。
“虢王?”嬴忱璧驚詫轉過頭,是真意外:“虢王和昌隆侯在授康十八年前就有勾結,授康十九年廢齊王造反很可能是他們的陰謀,他們還拉了恒山王入夥?”
“是啊,晏家這娃娃昨天傍晚和滕王閑侃時透過桓國公對爵位的灑脫發現的端倪,他本想今早禀告陛下,隻是他還沒來得及禀告,陛下就讓他退下了。”霍擎幫忙解釋下,信的,他真是老眼昏花了,這樣個陰謀在他眼皮底下十幾年,他竟然都沒察覺。
“陛下,五年前定襄的戰事、聖人給虢王的嫡女和護國公世子賜婚恐怕都得推翻來看。鎮守安西的大将必須要換,更得讓鎮南侯和護國公徹查南北前線大軍。”
嬴忱璧眼底一沉:“您的意思,五年前邊境之危是魏王在前、虢王和昌隆侯隐在幕後,昌隆侯很可能不僅染指了安西的大軍還已經深入到南北前線的大軍中了?”
霍擎笑:“您相信朱存焳在彭山的屠殺之後會沒有惶惶不安嗎,您相信他會把自己的性命寄望于表哥嗎,您相信,和護國公府的親事是聖人選的虢王府而非他和虢王選的嗎?隻是誰都沒想到,五年前魏王會硬生生逆轉改成硬保護國公府罷了。”
“這群蠹蟲!”嬴忱璧攥緊拳頭,手背青筋直暴。霍擎瞧着年輕人可真是鬥志昂揚,一天天沒個消停的時候就不嫌累嗎?果然他老了,他那太上皇女婿更是想不開。
“陛下近日多留意莊太妃吧,您,”他昨日還沒出口,嬴忱璧就搶答了:“朕知道。”
“老臣指的不是魏王府,是聖人。”霍擎防範道:“您昨日和太上皇吵得那麼兇,顯國公還能不給晉王一個足以能讓晉王相信的緣由嗎,顯國公又隻能給什麼?
但晉王能信,莊太妃會信嗎?她要是能信陛下會拿這等事跟聖人吵,如何配走到今天;但不管莊太妃是猜顯國公在撒謊還是顯國公也被騙了,她能放過這個機會嗎?”
嬴忱璧鳳眸微眯漏出一絲狠厲:“莊太妃會運作讓聖人收到消息,指朕和魏王在向群臣透露:聖人想求長生不老?”想求長生的太上皇還可能安于做太上皇嗎?
“多個防備吧,假若莊太妃出此招而陛下沒有防備,對您總歸不大好。”霍擎顧及道,嬴忱璧憂的是:“朕就怕朕不可能攔得住莊太妃給聖人傳消息啊。”
“莊太妃想給聖人傳消息,自然是擋不住的,但陛下盡可讓她聰明反被聰明誤。聖人何等睿智,是确有其事還是蒙騙他的假消息,聖人豈會辨别不出?”
霍擎點撥道:“太上皇想求長生不老是多大的事,陛下和魏王若是告知大臣,您二位難道還會逮着個大臣就嚷嚷嗎?您和魏王若是往外傳了傳,獲悉的大臣們誰不會爛在肚子裡,這是枕邊人都休想探知的隐秘,可能會是細作打探得到的嗎?”
嬴忱璧了然,也注意到了從談起虢王,這老國公便又退回到人臣的位置上了。
“陛下,其實莊太妃這三十餘年來處事态度的變化很值得您警醒。”霍擎不厭其煩道:“莊太妃當然聰慧,但若是讓她以現在的心境去面對二三十年前的後宮紛争,她出不了頭。很多聰明人遊刃有餘許多年之後都容易陷進個困境:太過自以為是。”
“朕懂得。”嬴忱璧是真虛心受教了:“老國公放心,朕必定銘記在心引以為戒。”
“好,老臣就不叨擾陛下了,老臣告退。”霍擎拄着拐杖行個禮退下,嬴忱璧有點恍惚老人家真就這樣走了?他想都沒想地追上去問:“老國公,您,您想要什麼?”
霍擎注視皇帝兩息時間,不答反問:“老臣想要,陛下就願意給嗎?”
嬴忱璧痛快應:“隻要朕給得起。”
霍擎笑笑,沒有過多試探皇帝的真心假意,既帶着長者的期許又不乏人臣的敬意,說:“老臣想向陛下要的是,老臣希望,陛下百年之後的廟号會是:世宗。”
世宗,文治武功,一世之宗!
這殺傷力強得令嬴忱璧幾乎忍不住眼眶泛紅,就像是突然發現你一直以為忽視你不在意你的長輩實則很重視你更是對你抱有厚望的那種悶堵委屈辛酸,不管霍擎是真心還是假意,嬴忱璧都控制不住心底酸楚泛濫,這期許便是假意都厚重得讓他動容。
“你爹啊,你爹在三十年前定想過百年後要冠廟号世宗,可惜他半道折戟早已配不上,也不會有誰想在他死後給他上廟号世宗,他沒有做到,你要做到,好不好?”
老人家殷殷叮咛,嬴忱璧差點沒克制住,以前的委屈還沒處發洩了,就故意拆台:“您剛才不還言之鑿鑿:你讓我怎麼相信霍家将來在你手裡還有活路?”
霍擎仿佛看穿皇帝的心思故意逗小孩似的:“那你想的是不是,你肯定會給霍家善終好狠狠打我的臉打貴妃的臉打所有霍家人的臉,好讓我們對你刮目相看啊。”
“朕沒有!”嬴忱璧一甩頭,真有股小孩犯倔的意味了,霍擎失笑:“外祖父累了,要去前殿歇會兒,剩下的,你要不問問靈渠恨不恨害她颠沛流離的仇人?”
“您言下之意莫非是貴妃不恨嗎?”嬴忱璧脫口反對:“這怎麼可能。”
“陛下問過就曉得了。”霍擎拍拍皇帝的手臂,拄着拐杖往前走,就這麼走了。
嬴忱璧怔愣下随之轉身看去,望着老國公微微駝着背略顯步履蹒跚,他莫名怅然若失。他以為,老人家會像穆國公曾讓他喊舅舅那般要求他:陛下叫我聲外祖父吧。
在原地遙望好一會兒,嬴忱璧走到老人坐過的大石前坐,想将思緒好好捋捋,沒想到他死活靜不下心,終是放棄掙紮回前殿去,誰想被告知:貴妃拿着太後的令牌出宮了,老國公他們也都已經出宮了,嬴忱璧:“……”他在花園也沒滞留多久吧。
“派人去通知魏王府接駕,未時二刻,朕和皇後去魏王府看大皇子。”
嬴忱璧交代過内侍,走到廣袤的藍天下登高遠眺,盛世乾坤的豪情壯志噴薄欲出。
适時,慈壽宮中的教導也落下了帷幕。
晉王帶着‘魏王在故意蒙蔽他、無需困擾、将來仍照原樣奉養父皇頤養天年’的鼓舞離開生母的住處,他剛走出慈壽宮沒多久,鞠太妃就從隔壁甯壽宮過來問情況。
“皇帝把事情封鎖了,顯國公昨日就沒打探出來。”莊太妃神情淡淡。
“沒打探出來,你們母子還能聊那麼久?”鞠太妃不大相信。
“虢王世子妃今早來找庶妹,小朱太妃竟然沒發火,是吧?”莊太妃略過質疑反問。
鞠太妃脾性不錯地沒刨根就随她轉話題:“是啊,就她們姐妹倆那架勢,她每回撞上那嫡姐都要鬧得雞犬不甯,今兒居然連屋子都沒砸,真不知哪裡不正常了。”
不對,事出反常即有妖!莊太妃立時意識到:“朱家要出事。”
鞠太妃很懷疑地睨她兩眼:“有聖人的潑天榮寵在,朱家能出什麼事?”
“我的意思是朱家要挑事。”莊太妃耐住脾性講解:“應該是昌隆侯送信來,朱家最近要有大動作還得要她們姐妹配合,事關家族大計才令小朱太妃沒跟那嫡姐起沖突。”
但小朱太妃能成什麼事?莊太妃想不通,昌隆侯若真有大計應該避開這個庶女啊。
“你這幾天盯緊她,别讓朱家在我們眼皮底下鬧出什麼我們不知情的大事來。”
“朱家想挑事就挑事呗,又挑不到你我頭上,你非想多事管管何不自己盯着?”鞠太妃興緻缺缺,莊太妃深呼吸:“你盯着那堂妹,我盯着那堂姐,各自就近看着。”
“行吧。”鞠太妃不耐煩地甩絲帕,聯想到兄長的交代不禁臉色似笑非笑地微妙起來:“那你呢,你是不是要在魏王府搞事情?”惹得莊太妃反打量她,她嗤道:“我才懶得管你想在魏王府搞什麼事,是我大哥,我跟你走得近,我大哥怕你出事會連累我。
他讓我攔着你不要想在魏王府搞事情了,皇帝送大皇子去魏王府小住擺明就是個專門給你準備請你入甕的陷阱,你若是還要自作聰明執迷不悟,你絕對逃不掉的。”
“那麼,”莊太妃唇畔揚起抹生動的笑意:“你代我謝過郢國公的提點吧。”
“随便你。”一看就知道沒當回事兒,鞠太妃也無所謂,把話帶到就行了,她也覺得她大哥杞人憂天,就是陷進又怎樣,莊太妃想要搞事情,皇帝和魏王保管照樣沒轍。
鞠太妃轉身走人,莊太妃淡笑着凝望前方,端的是氣定神閑從容自得。
泛着金芒的太陽光輝落進四方庭院,映照重重高牆的局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