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難,大約難在于不願意做選擇。
顯國公想讓任逍徹底淪為晉王府反送給魏王的眼線,沒有他埋在薛家的暗釘傳回消息,魏王也有數,他更沒所謂,同樣讓任逍自個兒選:要麼将功折罪在晉王府做魏王府的眼線,要麼她今後好壞死活,魏王府不再管。
陽光射過窗牗照在任逍慘白的臉上堪比照着張死人臉,她猶如沒有生氣的布偶人,任由魏王妃和顔側妃在她耳邊聒噪。她鬧過,大鬧過,她以為是魏王妃害她時,她滿心暴怒沒想再讓魏王妃好過,得知竟是魏王害她時她也沒想罷休。
可這表哥非要壓得她想鬧都鬧不起來,魏王把她做的事揪出來了,隻因她受制于莊太妃幫莊太妃做過點事,她的親表哥就要對她下狠手,不啻于要把她的後半生毀了,難道魏王都不會想一想就算她幫莊太妃做事也絕不會危害魏王府嗎?
她不能認這種污蔑,她鬧呀,瘋狂的鬧,可魏王接下來給出的選擇讓她如墜冰窟,她不敢相信地看着這個表哥,她敢相信魏王不是當真的嗎?她怎麼敢,魏王眼皮都沒眨一下就把她送給了晉王呀,這表哥若還有一絲心疼她又怎會這麼狠?
魏王放下話就離開,魏王妃和顔側妃裝模作樣地留着勸她,任逍看這兩人的嘴臉想作嘔都連轟走她們的力氣都沒有了,無不諷刺想,這下這倆人得意了吧。
任逍會感到天昏地暗太正常了,看客們誰能想到這位公認會成為魏王側妃的魏王親表妹任姑娘會這般收場,崇孝長公主因此事,早上來過趟,午後又再趕過來。
“兩個時辰前我還在安撫馨兒讓她寬心,表哥表姐一定會給她讨回公道,我真以為是你媳婦做的,沒想到竟然是你做的?!”崇孝長公主比同母弟弟魏王年長七歲快三十七歲了,她是太上皇的嫡公主卻比樂邑低調得多,面容瞧着也已不年輕了。
“馨兒是我們的親表妹,她就算年輕不懂事行差踏錯一步,你又何必把事情做這麼絕,你不能把事告訴我,我們送她回任家嗎?你這麼做,你還能面對外祖家嗎?”
“我有何不能面對,難道一個任懷馨就能代表任家?”魏王坐在太師椅裡,對着他大姐沒有退讓意:“什麼年輕不懂事,她這是年輕不懂事行差踏錯一步嗎,她為一己私欲都能跟莊氏合作,她還有沒有分寸,你看不懂她是沖着兵符來的嗎?”
“任家畢竟從侯爵之家被貶做平民百姓了,還不能抵消嗎?”
“抵消?”魏王仿佛聽到個天大的笑話:“任家有何功績能配談抵消二字,是大哥拿命護下他身後的人,若非大哥慈悲,東宮舊系誰能有好下場,難不成你還想把大哥的犧牲看成是我和大哥虧欠了任家害得這外祖家被褫奪侯爵嗎?”
崇孝長公主咬牙:“就算你看在母後的份上呢,不管怎麼樣你都不能——”
“怎樣?”魏王勃然打斷:“你外祖家什麼人家呀,隻要姓一個任字,犯多大錯都不用承擔責任是嗎?昨夜霍貴妃還在說,難道隻因聖人恩寵朱家,我們就要顧及朱家所有人嗎?你是想告訴我,你親娘姓任,你就要連任家的阿貓阿狗都顧及嗎?”
崇孝長公主握着拳狠狠鎮定下,冷着臉問:“那麼你到底找到兵符了沒有?”
任逍經常要打探,這大姐也不遑多讓,這都不知道是被問第幾回了,魏王豁然明了他哥怎麼會把兵符交給那麼個出人意料保管所有人都猜不到的人,就是被煩透了!
魏王更沒好脾氣:“你這麼想知道是你想拿來用一用嗎?”
“11年了!”崇孝長公主難道想過這種窩囊日子嗎,她是太上皇的嫡長女呀,她母親是聖人的原配皇後呀,可他們這些年都過成什麼樣了:“隻剩一年了,到明年端午,這塊兵符就沒用了,河間軍也一定會被皇帝奪走,這你都不懂嗎?”
“又如何?”魏王言辭間頗為強硬:“這本來就是大哥留給我們的護身符,是留給我們在困境時用于保命的護身符,不是讓你去拿來争權奪利的。”
崇孝長公主注視弟弟小會兒後笑了:“就是你在姑蘇那幾年,性情變了,不,是你在姑蘇養了那個外室以後,你越來越迂腐不化,虧得她識趣,早早死了。”
魏王沉着臉盯着這大姐,崇孝長公主毫不相讓:“若不然,我一定賜她條白绫。”
“所以,你把我當什麼?”魏王靠在椅背裡,不怒而威:“你當我是你的同母弟弟尊重我是個有自我思想的人還是隻是成全你成為皇帝同母姐姐的提線木偶?”
崇孝被驚恐地看着她的弟弟,恰逢屋外傳來禀告:歆郡王和老郡王妃來了。
便是太上皇的嫡長子、正徽帝的長兄、魏王和崇孝的同母兄長悼太子的遺孤。
不用猜,必也是為任逍的事而來。
太上皇在申時抵達皇城,甫一進宮門就撞見丞相候着。
班丞相走近兩步悄聲低語:老穆國公請旨調安西的将領回京,老穆國公還擔心這批将領不願意交權,欲請兩位至尊秘密派人入西北監察,兩位副相都已在皇極宮了。
太上皇聞言,剛壓下的浮躁又蹿起來,朱家有動作,他當然也收到消息了。
不是不能理解霍擎的顧慮,但叫他怎麼接受他會親手養出個反賊來?!
來到皇極宮,太上皇落座就問:“你們都同意将安西守将調回來?”
“聖人,眼下,老臣以為,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房副相第一個表态。
什麼叫甯可信其有,就是含沙射影指他養出了個反賊來是吧?若沒有朱家的動作在前,太上皇必要動怒了,偏偏朱家有動作,還真想運個男人送進長春宮去啊?!
私心裡,太上皇當然也不能容忍更是在今日、從他放縱朱家以來第一回真正審視朱家、審視他對朱家的榮寵,但不管他心底如何想,又或者大概就是凡事都要有個循序漸進,他不可能在剛審視昌隆侯時就接受他養出了個反賊來,何況是被被迫的。
太上皇沉下臉不語,殿内逐漸僵持,正徽帝嬴忱璧心裡也不平靜,他沒有想過事态能發展得如此迅猛,更沒有想過朝廷要調安西的将領回京時這批将領還有可能會抗旨不遵,但老國公的顧慮确實有理,皇帝他意識到他真該反思和虛心受教了。
“父皇,三皇兄回京了。”
太上皇渾然如沒過耳,明日就是原定頒旨的日子,蜀王還沒抵京才是出奇了。
“有人在皇帝面前诋毀昌隆侯,前日,穆國公猜測此人是蜀王,國丈,你認為穆國公的猜測準嗎?蜀王近年來會有可能特意避着寡人在暗中謀劃攻擊朱家嗎?”
人家謀劃不是理所當然的嗎?霍擎心裡對嗆,面上裝深沉唏噓:“女婿啊,舊事重提,嶽父我這兩天在想,會不會,二十四年前彭山的形勢,我們根本就看錯了?”
“國丈這話是何意?”
“姬沛是何許人物,朱存焳能逼迫得了他嗎,哪怕朱存焳背後有朱太後又如何,女婿,你扪心自問,姬沛當年有沒有本事收拾朱存焳再讓你母親薨逝讓你駕崩?”舊事重現,霍擎就越想越可疑,一葉障目,是他當年太想當然太小看姬沛的死了。
然如此狂言非但沒令太上皇動怒反而令他瞳孔微震,皇帝嬴忱璧出言:“老國公——”就被霍擎打斷:“陛下,你年輕,沒有見識過姬沛生前的風采,您就不必質疑了。”
嬴忱璧小心思想這老國公故意的吧,剛來皇極宮時怎麼就裝個沒事人。
晏副相若有所思,班丞相看向房副相,房副相搖頭,他對這位姬國舅也不熟悉。
“不必蜀王做什麼,蜀王根本不必多事,朱存焳就是姬沛留下的恨,對你的恨,姬氏一族近乎阖族被滅,你沒有資格怨他恨你,你更該看見姬沛對你的希冀和善意。”
霍擎站起來走到太上皇女婿面前握住他的手,滿是悲怆:“女婿啊,睜開眼睛看看吧,不管是姬沛還是悼太子,縱然他們怨你恨你,但還是把最大的善意留給你了。
你想想你父親乃至是龐貴妃,三十三年前你父皇駕崩時龐貴妃何以敢斷然赴死,是真的願意相信你啊,你的肩上擔起過那麼多的信賴和希冀呀,上天厚待,你睜開眼睛看看吧,想想你父皇想想你的祖宗們,他們都在天上盼着你好啊。”
太上皇閉目蓋住眼底的苦澀,霍擎沉重地拍拍女婿的手,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聖人,原小将軍進京這趟有多少雙眼睛盯着,此例一開,今後還能沒有效仿者嗎?”晏副相打破沉寂,太上皇瞬間睜眸注視他,晏副相從容不迫颔首:“聖人,朝廷今年要海禁、要整治貪腐,陛下還想要肅清冗官,那麼朝廷要不要整治北疆的走私?
不治,北境走私必會數倍猖獗于當前,縱使萬分之一,老臣也不得不憂,會否令北境戰事生變?若是治,朝廷不下狠心可能不生動蕩不留遺禍嗎?”
晏副相這話算是點到點子上了,至少對皇帝而言,是,嬴忱璧眼底寒芒若現,他還真是沒有想過海禁之後北疆的走私有可能會愈發猖獗以彌補這群人在海禁下的損失?!
“父皇,前日您曾提起皇祖父生前想保每個兒孫安穩,昨日,老國公告訴朕,朕人生中得到的第一份父愛便是孩兒出生後您将孩兒交給溫獻皇後——當時的晏貴妃養育,孩兒銘感五内,您就再由着孩兒一回,讓孩兒給安西換将吧。”
皇帝說得是真漂亮,太上皇的後宮有多少皇嗣慘死,朱家女殘害了多少沒出生和剛出生還在襁褓中的皇嗣,可你呢,你爹要保每個兒孫安穩,你卻如此不顧皇嗣的死活,你對得起你的孩兒嗎?你有何面目對你父皇,當然,也是給了太上皇台階順勢就能下。
太上皇閉眼允道:“換吧,把駐守安西的這批将領全部調回來。”
嬴忱璧謝過父皇,随即讓丞相拟旨,霍擎攔道:“陛下,隻要您和聖人允了,是現下就拟旨還是今夜拟旨抑或是明早拟旨又有什麼關系,隻是,倘若安西這批将領真敢抗旨不遵,在朝廷選出新任駐守安西的大将前該派誰暫且接掌西北?”
嬴忱璧反問:“老國公已經有人選了?”
霍擎應:“老臣想保薦鎮守劍門關的龐老将軍。”
三位相爺眼神閃閃,太上皇沒什麼反應,嬴忱璧問:“霍駿豪進京了嗎?”
霍擎有點意外皇帝想派霍家人呀:“今日天黑前應該能抵達京畿。”
嬴忱璧遂向太上皇提議:“父皇,讓尚勉和霍駿豪與龐老将軍一起走趟西北吧。”
太上皇沉吟片刻後嗯了聲,嬴忱璧立時傳旨意:“丞相,即刻安排讓尚勉半個時辰後就離京,切記叮囑他不要引起任何注意,攔住霍駿豪讓他不必進京了與尚勉一同直奔西北,給龐老将軍送信,讓他們在酒泉會合,務必要控制住西北的局勢。”
“是,陛下。”班丞相颔首道:“請聖人、陛下放心。”
“再派人留意這批安西将領的家眷。”嬴忱璧補充道:“倘若發現有人在暗中想從京畿轉移走這批安西将領的家眷,不必阻攔,不必追蹤,讓他們走吧。”
班丞相眼神微閃,看太上皇仍然沒反應,颔首應是。
“好了,都退下吧。”若有倦意的太上皇趕走臣子,也讓皇帝離開,嬴忱璧不識趣問:“那晚宴前父皇還見母後嗎,朱家有動作了,孩兒恐怕母後不好安撫。”
何止不好安撫,自己媳婦什麼脾性,太上皇還能不清楚嗎?
托皇帝兒子提醒的福,太上皇隻能略過小憩,和皇帝去趟長春宮。
霍太後收到消息在長春宮前相迎,但沒有霍貴妃的身影,皇帝嬴忱璧多瞟兩眼,太上皇是壓根兒沒注意,下轎辇就往長春宮裡走,嬴忱璧隻好想貴妃還在鬧脾氣吧。
長春宮的正大殿内,舉國最尊貴的一家三口落座,宮人備過茶水糕點,霍太後将宮人們盡數遣退,怒意顯著地站起來,說:“聖人,朱家又想運個男人送進宮來了。”
太上皇和顔安撫:“寡人知道,寡人明日定會訓斥——”
“訓斥?”霍太後被不可思議地飚高音:“聖人您是在和臣妾講笑話嗎,三十年前朱家想害晏姐姐時您是什麼态度,臣妾在您心裡就那麼沒分量嗎?”
可人家是沖着你侄女來的不是沖着你,太上皇仍然好聲好氣:“阿鸾,當前朝中多事,這件事就壓下去吧不要鬧出來了,寡人必定讓昌隆侯好好向貴妃賠罪。”
霍太後沒有接茬,而是跳話題譏笑:“聖人,這屆秀女名單中有令愔夫人的庶妹,您定然已經知曉了吧,您瞧令愔夫人這寵妃做的,居然那麼不了解皇帝,咱兒子這點太随你了,對姐妹花根本沒興趣,她陪伴皇帝多少年了竟然連這都不懂。
不過話說回來,莊太妃當年還有朱家和鞠太妃等人也是真不了解您,就想當然認為男人好美色喜鮮嫩,豈不知聖人您對姐妹花沒興趣,對嫔妃的娘家侄女更是反感。
嫔妃能否得寵隻在于她自己,與是否有人來給她固寵根本無關,枉衆人都以為莊太妃最懂您的心思,她卻是連這點事都沒看明白,真對您上心,何至于啊。”
可能是這母愛來得太突然了,嬴忱璧不假思索想太後怎麼知道他對姐妹花沒興趣,真是随爹嗎?他還瞄向老爹,被太上皇沒好氣地反瞪後,皇帝他默默轉頭。
太上皇無奈:“阿鸾!”
“好,以前的不說了,就說今天,您還不知道吧,皇帝今早又和貴妃吵翻了。郭氏有意和忠毅伯府聯合,貴妃由此推測,大皇子若在魏王府出事,郭氏一定會想聯合忠毅伯府害死霍貴妃。”霍太後諷刺:“你知道我們這兒子是怎麼回複貴妃的嗎?”
太上皇看向皇帝,嬴忱璧再扭扭頭,太上皇問:“皇帝說什麼?”
“你兒子說,後位、儲位,朕都會給霍家,饒是朕如此厚待霍皇後和霍家,霍皇後都容不下朕生母的娘家人嗎?”霍太後恭維,太上皇:“……”
太上皇第一個感覺就是要糟,太上皇的預感當然是沒問題的,皇帝這麼神助攻,霍太後逮着他們父子倆還能不炮轟麼:“你們可真是父子倆,真會和稀泥啊。
瞧皇帝自小到大平日裡都是悶不吭聲的,我把兒子養這麼大,我竟是才發現,這兒子可真是像你啊,尤其對生母娘家人的态度,簡直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嬴忱璧特别想走人,父母吵架,他作甚要來摻和呢,太上皇是特别想踹皇帝兒子一腳,這會兒又知道裝悶葫蘆了,不知道出面來頂頂他母後的怒氣嗎?
指望不上皇帝兒子的太上皇隻能自己扛:“阿鸾——”
“還有更厲害的,你知道你兒子藏的話是什麼嗎?晏霁之把話逼出來,真是讓我開眼界了,皇帝藏的話居然是,若霍皇後将來賜死芮家人,既然人死都死了,那就這樣吧。”
霍太後真是被氣笑了:“皇帝覺得,他在霍家和芮家之間是想要留霍家,他自信他會對霍家好,所以當霍家和芮家起沖突時能偏袒芮家就偏袒些也好以示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