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攏過滿城彩,金阙如磐流雲蹿。
令愔夫人一襲煙霞色宮裙,神色清冷,雙眸低垂,然她站得很直,很直。
像青竹,任狂風淩虐仍然高潔不屈的青竹。
嬴忱璧近乎是一瞬間感受出她的怨、她的悲、她的涼、她的自嘲、她的難受。
這是在悲涼失望難受什麼?
難受于皇帝委屈她楚家了,還是她自覺這一猜就知是霍家的陰謀而皇帝竟如此眼拙,抑或是皇帝即使看出這是霍家的陰謀卻仍然委屈她而更添悲涼?
嬴忱璧近乎是在同一瞬間暴起怒火。
你令愔夫人看到的是霍太後在壓制着皇帝啊,你令愔夫人看到的是郭皇後将自請辭位,你還看不到皇帝的艱難嗎?你看得懂,但你隻顧你自己和你楚家,是嗎?!
嬴忱璧閉目息息怒火,擺擺手,蔣厚運大總管指個内侍去請令愔夫人退後些。
小太監忙往前,邁過門檻,請令愔夫人退讓些,陛下要出門了。
令愔夫人低眸倒行數步給皇帝讓出位置,大總管眼皮一跳,自陛下現身,令愔夫人就直挺挺站着還沒施禮請安呢。
在不遠處關注着的樂邑長公主也注意到了,跟身邊人小聲耳語:“她這不可能是忘了吧?”
沒忘記禮數,就是故意擺給皇帝看?
樂邑感覺略有絲受刺激,霍靈渠蹙蹙眉,沒說話。
皇帝邁出拾翠閣,隔着數丈遠,樂邑長公主和霍貴妃率衆行禮,樂邑是被皇帝老兄傳進宮來的,傍晚了還讓她進宮趟,樂邑就拽着童年小夥伴陪她過來。
他們周全禮數就站好,畢竟皇帝背對着他們,和令愔夫人面對面。
靜默席卷拾翠閣宮牆外的宮道,不隻大總管眼皮跳,宮人們心思都有點活泛了,陛下和令愔夫人面對面半響,陛下不語,令愔夫人也還什麼反應都沒有呢。
霍靈渠注視片刻略一垂眸,轉身走了。
樂邑長公主沒阻攔童年小夥伴,霍靈渠沒興趣再看,走就走吧。
僵持會兒,皇帝,嬴忱璧似若氣餒:“朝堂事,你不懂,不要過問。”
陪同而來的楚姑娘和勸不動娘娘先低頭的大宮女們都狠狠松口氣,楚姑娘不想陪着來,想在鐘萃宮等消息,胡姑姑硬攬過留在鐘萃宮照顧兩位皇子,非逼着讓她陪嫡姐,她拗不過隻好陪着來,偏偏這嫡姐又要死死拿着姿态,還好、還好。
好?樂邑長公主看來可是真不好。
喻美人和霍才人霍鹣嬌同來到長公主身側行個禮,樂邑詫異她倆居然能湊作堆?
是霍鹣嬌想來看令愔夫人倒黴,但不想獨自來,就把死對頭喻美人給拽上了。
令愔夫人道:“臣妾不是過問朝堂事,臣妾是不能看着父親飽受冤屈還視若無睹。”
皇帝咂摸:“冤…屈?”
“那位包姑娘告禦狀是狀告武陵府的柴府尹,與我父何幹?”令愔夫人好笑:“縱使我父親有失察之責,可失察之過而已,何至于嚴重到要将我父親暫且停職,我爹與英王世子素不相識更沒有仇怨過節,英王世子怎就要這般針對我爹?”
大總管蔣厚運再眼皮一跳,令愔夫人是認為荊湖巡撫是否停職還能由英王世子做主嗎?蔣厚運沒敢看陛下的臉色,連抹把臉都不敢,令愔夫人的路算是到頭了。
“所以?”皇帝順着問。
“這是霍家的陰謀,從這包姑娘告禦狀起就是個陰謀。”令愔夫人铿锵有力道。
樂邑和身旁這兩位對視眼,喻美人笑吟吟,霍鹣嬌不屑冷嗤。
皇帝沉默不語,楚姑娘再接再厲道:“陛下您想想,武陵府在荊湖轄下,包蜜果若有冤情作甚不去巡撫衙門告狀偏要在選秀時冒出來,何況她不是武陵府的人,不是她自家的事,她在管閑事,她冒死到禦前告禦狀隻為多管閑事不是太奇怪了嗎?”
就你們看得懂,陛下看不懂是吧?好多宮人都品出味兒來了。
正徽帝嬴忱璧擡眸,看向令愔夫人,問:“霍家為何要行此陰謀?”
令愔夫人語塞,雖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但這話她卻是不能說的。
楚姑娘幫襯道:“陛下明鑒,霍貴妃連皇後娘娘都敢欺壓,何況是我姐姐。”
樂邑默默腹诽霍靈渠埋汰人起來是有點水平的,還真拿自家當顆蒜了。
皇帝笑了:“貴妃今早還在對皇後說,霍家對皇後坦蕩蕩,夫人沒耳聞嗎?”
令愔夫人一噎,楚姑娘助道:“陛下,這等巧言令色——”
嬴忱璧倏然怒目相向,楚姑娘猛地一心驚就不敢再說下去了,皇帝再轉向令愔夫人,眉宇間有絲沉痛:“夫人,朕很失望,朕能理解你維護父親的心,可你連客觀公正都做不到。
霍家乃當朝第一豪族,當今皇太後姓霍,朕的貴妃姓霍!
郭皇後将辭位,霍貴妃封後指日可待,霍家何等人家,他們會把後宮嫔妃看在眼中嗎,這嫔妃得寵且育有兩個皇子又如何,霍家若如此淺薄還能煊赫鼎盛嗎?
有荊湖來的秀女告禦狀,你可以想會不會是針對你和你父親的陰謀,但你更不該忽略,會不會是你爹行差踏錯,他們不相信你父親,抑或是此事太大,地方上不能處理,隻能拿到禦前來?!可你呢?夫人有傲骨,霍家就沒有嗎,英王世子就沒有嗎?
何況朝堂中事還是告到禦前的大案,你張口就敢一句‘失察之過而已’,你可還有忌諱,你知道事情多大、失察之過又可能會造成多大危害嗎?甚至,你怎知隻是失察之過而非更嚴重隻是顧及體面按住不提而已?
你看看你行事何其偏頗啊。
你再聽聽你妹妹說的,多管閑事不是太奇怪了嗎,這叫什麼話!你們想人世間不該有浩然正氣、不該有熱血激昂不該有為公理正義挺身而出、隻想各家自掃門前雪、隻有冷漠逐利麻木不仁嗎,你們想朕的治下是這樣的百姓這樣的人世間?”
皇帝訓斥到最後幾乎怒得咆哮,宮人們和樂邑長公主、喻美人、霍才人平靜地跪下來,鐘萃宮的宮人都沒猶豫,楚姑娘心肝顫顫,慌忙扯這嫡姐的衣袖。
令愔夫人抿緊唇跪下,霍鹣嬌看她居然還不情不願,心裡樂了。
皇帝拂袖轉過身:“回鐘萃宮吧,朕希望夫人是真把朕的話聽進去了。”
“臣妾告退。”
一如來時,令愔夫人走得同樣孤高。
樂邑長公主想扶額,這是覺得她皇兄反在偏袒霍家嗎?難怪霍靈渠不想看,是她想錯,這位壓根兒不是什麼聰明人隻是潛邸諸人中就她還能看才顯出她來。
當然,也不乏有人覺得是令愔夫人這些年過得太順了。
皇帝轉過身目送令愔夫人走遠,落日餘晖将遠走的身影拖得老長老長,仿佛且等着挽留又像是孤直于世間的決絕,在矛盾交織中消失于拐角盡頭。
“皇兄?”樂邑長公主走近皇帝老兄,這皇兄總不能是叫她來蹭晚膳的吧?
“戚太妃感染風寒,皇妹去看看戚太妃吧。”嬴忱璧仍目視前方。
樂邑淡定告退,去太妃宮苑。
感染風寒?她母妃若是感染風寒,她一定會是第一個知道的,她母妃病愈,皇帝都未必會知道呢,所以這就是她生母最近在皇宮裡不安生,皇帝老兄敲打來了。
慈壽宮朱太妃屋中,阮太妃正在朱太妃的病榻前彙報:“晉王這些天不在府裡,晉王妃都回娘家小住了,晉王好像出城去了。莊太妃對兒子管控多,晉王還是個沒長成的小孩呢,小孩家遭遇打擊受不住了可不就要躲起來不見人嘛。”
“嗯,”朱太妃點頭道:“莊太妃還是收攏了些人的,未必沒有忠心的,還是得防。霍家和晏家若是沒那麼快動手,晉王緩過這一陣肯定要對我們還擊,盡量拖住晉王,讓鞠太妃多加幾把勁兒,在他們母子見面前把莊太妃手裡的人挖出來。”
“嗳,朱姐姐放心。”阮太妃又擔憂:“隻是,顯國公府?”
“顯國公多老奸巨猾啊還能為個女婿把自家搭進去?”朱太妃不以為意:“莊太妃仇家結太多把晉王的活路堵死了,顯國公還能看不懂嗎,不用擔心薛家。”
曹太妃進門來,笑道:“樂邑來了,這會兒和戚太妃吵得正兇呢。”
“為什麼事?”朱太妃随口問。
“唉,戚姐姐操心多呗,咱都沒心情,鞠太妃病了也沒心情,不就把她凸顯出來了。”曹太妃指指窗外:“這都快天黑了,是陛下傳召,樂邑才進宮。”
朱太妃忍住不要被氣到,這就是一點輕重都不知:“她也是走運,授康十年之前生養,若是授康十年之後,這女兒她還能生得出來就出奇了。”
“說起來,令愔夫人也是走運,六年多都沒遇到個對手。”阮太妃壓住心痛裝若無其事:“若不然,哪怕她還是能生出兩個兒子來也早被冷落了。”
“你小看正徽二年入宮的那三位了,特别是喻美人和倪秀儀,不想冒頭都在蟄伏呢。”朱太妃估摸着:“不過令愔夫人,這正二品妃位她應該保不住了。”
阮太妃和曹太妃驚訝對視眼:“朱姐姐,不至于吧,她好歹有兩個皇子呢。”
“就因為她有兩個皇子,二皇子娶妻前,這生母若還活着必然要晉位的,可若皇帝不想給她高位呢,一品妃位是那麼好拿的嗎,就她這德行,皇帝還能願意給嗎?”朱太妃譏诮:“令愔夫人若不作死,将來,頂天了也就從二品。”
“哎,這可真是……”阮太妃好笑着搖搖頭不說了,曹太妃想,一品妃位千難萬難得,不論霍貴妃還是聖人的溫獻皇後都是入宮就是正一品貴妃高位呢。
回到隔壁甯壽宮,阮太妃和曹太妃又去看望過在病中的鞠太妃才各回住處。
鞠太妃近幾天是真糟心,她沒碰過鳕魚啊,怎麼這毛病又犯了。
據說,郭皇後面對隻有十道菜肴還一半都是素菜的晚膳也很糟心,氣得沒吃。
還據說,被裁剪到用末品份例的杭婕妤也很糟心,也沒用晚膳。
還還據說,令愔夫人也是沒用晚膳,她們這從潛邸過來的三位難得同步了。
皇帝沒耽誤用晚膳,膳畢,皇帝還去了長春宮。
霍貴妃在屋裡給她的六哥哥做衣物,得知皇帝要過來,她利落藏起衣袍拿書看。
“人不知而不愠?”
嬴忱璧步入閣中,看見貴妃的書,皇帝笑笑:“貴妃近來很喜歡《論語》啊?”他不想多疑可他前兩回過來霍貴妃都是在看這篇,就這麼難懂嗎?
霍靈渠不語,宮娥們來奉過熱茶點後退下,皇帝看向貴妃,似是在征求意見:“朕想賞賜今天告禦狀的小姑娘,她的見義勇為當為典範,貴妃看賞她什麼好?”
“招搖未必是好事。”霍靈渠思慮道:“倘若包姑娘的禦狀告成功了,陛下滿意,大臣們能都滿意嗎?地方官可能更會忌憚,今後百姓們想告禦狀會難許多。”
皇帝眼底一絲銳利閃過:“貴妃思慮周祥。”
“我不大想談令愔夫人,你若想談,我情願先說說郭皇後和杭婕妤,再說她。”霍靈渠主動提及,嬴忱璧下意識想掩飾,可面對霍貴妃猶如洞穿他内心的毋庸置疑,皇帝默認了,霍靈渠奇怪:“陛下才在皇極宮前訓誡過杭婕妤,怎麼杭氏還能變本加厲?”
嬴忱璧漠然答:“因為杭婕妤比莊太妃還自大。”
霍靈渠沒懂,皇帝詳細闡述道:“杭氏絕育始末被曝出來時,朕曾在婵娟館大發雷霆,可貴妃看對她有影響嗎?自怒叱她以來,朕沒有再去婵娟館看過她,可她今天在皇極宮前又是什麼德行,衆目睽睽,她就拿朕當傻子。
朕在婵娟館大發雷霆時她或許怕過,但也就一瞬,轉眼她就抛諸腦後了,朕給低位嫔禦晉位時又沒落下她,她當然早沒把朕看眼裡了。杭婕妤骨子裡就是個不可一世的,今日,她被裁剪到用末品更衣的份例她都不會想她的手段是有多拙劣。
她兄長被罷官她不能忍,何以不能忍?因為她想當然想霍家憑什麼罷她兄長的官,盲目到這種份上,何止佟家做夢夢得瘋魔了,杭婕妤比佟家絲毫不差。”
“陛下看來,杭婕妤在當下的處境也仍然自覺她将來能登上高位?”霍靈渠若有所悟:“或者說,她對于她将來能登高位就生不出懷疑來?”
“是。”嬴忱璧端起茶盞注視兩息時間,緩緩喝茶。
霍靈渠笑笑略過,抿口花茶,和悅道:“你很疼愛孩兒吧,兩位小公主抱着你哭鬧時,我就想到我大哥和晏霁之,晏霁之能當場懲戒孩兒,我大哥雖不會因此懲戒孩子但必會生氣遷怒,但我看你,你沒有任何想對女兒不好的想法吧?”
貴妃是在奉承他吧?皇帝自覺他不屑霍貴妃這奉承,但還是有感覺暖意和窩心,沉郁的心思不自覺有絲活泛,隻是嬴忱璧他有點想不好甚至不知道該怎麼接話,想輕咳又壓住了,想跳話題時,霍靈渠主動岔開了:“陛下今日看郭皇後有感觸的吧?”
嬴忱璧看向貴妃,霍靈渠搖搖頭,好像有一種荒唐感,又好像淡得沒有:“親娘被褫奪诰命被押入刑部大牢關兩天,若非杭婕妤給她出主意,她應該不敢鬧。
親女被暫且送走,若非那兩個奶娘撺掇她,她應該也不會想要鬧一鬧;甚至于,她若是能鬧得陛下同意留下這兩個奶娘,但二公主必須六月再還給她,我相信不用三言兩語她就能安生消停,就像,她今天還能因晚膳被削減而生氣。”
“是啊。”皇帝認同:“親娘被褫奪诰命關入刑部大牢、親女被暫且送走都擋不住郭皇後因頓晚膳發脾氣,貴妃看得很準。”嬴忱璧又很快釋懷:“今天在伊人殿,秀女告禦狀,朕看着告禦狀的小姑娘都有感觸,對自己和對郭皇後的感觸。”
“世間多少好兒女……”可他居然能隻因正妻二字就對那樣個女人付出過十多年熱忱,嬴忱璧想笑:“貴妃沒有罵錯朕,朕不自愛,三年更應該是個底線。”
霍靈渠想皇帝娶妻時不知滿懷多少憧憬期待呢:“郭氏沒少當面嗆你吧?”
“是,前提是她沒有被吓到。”嬴忱璧當做沒有聽懂霍貴妃的指向,隻就事論事談:“她不怕朕、甚至不怕太後,因為朕和太後都沒有恐吓過要打她,貴妃今天吓到她了,掐着她的脖子拿刀恐吓她足以威懾她,想吓她就這麼簡單。
但,縱使她不怕朕,她都沒膽量來找朕鬧,唯有朕去找她,她才發得出脾氣來。貴妃今天吓到她,雖然有人慫恿,她又敢想鬧一鬧,但貴妃再敲打下便又能把她吓回去。”
讓朝堂宮闱都看清楚了,皇帝以前是多費心才沒讓他們看穿,嬴忱璧直想笑。
霍靈渠寬慰:“陛下還不到三十歲呢,人生還沒有過半,不必太在意。”
嬴忱璧莫名感到陣舒心,領悟貴妃的用意了,談過郭氏和杭婕妤再談令愔夫人的用意。雖然他對令愔夫人的感觀比對郭氏和杭婕妤的感觀要好,但令愔夫人又有何不同?都一樣,就是個妃子,他何必隻因看錯個嫔妃就犯心思郁結。
“朕想謝謝貴妃。”嬴忱璧真心說,又着重指出:“不是我覺得我們生疏我才想說謝謝,就是單純的想感謝,将來我們有兒女很恩愛時,這樣的情況,朕還是會想說謝謝。”
“我确實不大想談令愔夫人。”霍靈渠自動忽略掉皇帝将來之後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