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夜,偶有蟬鳴襲來,滲入幾縷煩悶,花草叢,流螢星星點點。
這是座位于鬧市的府邸,乍看像富商家的宅院,大宅戒備森嚴,堂屋中,昌隆侯高坐,虢王世子低頭跪着。
昌隆侯是個清瘦的人,面部輪廓深邃,盯着人看時陰冷壓迫撲面而來,猶似毒蛇在吐着信子。
虢王在旁邊看着都有點顫,扯了扯梅鬥。
梅鬥先生真是嫌棄他得夠了:“侯爺,兩位姑奶奶出事當夜,大姑爺和王妃都被霍雄鷹打得不輕,大姑奶奶怕是自己都始料未及,畢竟聖人都還在座。”
“對啊對啊,誰能想到霍家狂成這樣,聖人還向着霍家。”虢王連忙附和:“你就别盯着這點小事了,我現在焦頭爛額得,我都快要瘋了,你趕緊明天就去見聖人,把霍家給攔住,呃不是,是讓霍家連本帶利地給我吐出來。”
昌隆侯收回盯女婿的視線,神色寬松些:“霍家不就砍了你一半勢力。”
“什麼叫不就一半?”虢王被他這不以為然的态度刺激得險些要蹦起來:“一半啊,才幾天一半就沒了,這可是我和我爹幾十年聚集起來的,幾十年啊!才幾天,我幾十年的心血一半就沒了,那再過幾天,霍家是不是要把我一鍋端了?”
堂屋中兩位幕僚,昌隆侯此行帶來了他座下排第三的幕僚,檀慈,名慈,人狠,是前三幕僚中最愛一出手就出殺招的。他睨眼虢王,可比梅鬥直白多了——你本來也沒多少勢力。甚至于梅鬥先生和虢王相處這麼些天,對虢王的反應都不想有想法。
“我小舅子還在死牢裡呢。”昌隆侯剛得信時都懵了,到現在都還能被氣到:“你們是一對卧龍鳳雛啊,這樣的殺招都能一拍即合,我說的是你們要自殺的殺。”
虢王被噎下對嗆:“可我、我都被砍掉一半勢力了。”
昌隆侯提醒:“你想害人家死絕。”
虢王再被噎下再嗆:“你不也想讓霍家死絕?!”
昌隆侯懶洋洋恭維:“我可不敢想能走你們這樣的捷徑。”
虢王被噎得幹脆耍無賴:“反正,反正絕不能就這麼算了,你要是不去聖人那邊讓霍家給我連本帶利吐出來,你就自己補償我的損失。”
兩位幕僚皆瞪看眼虢王,昌隆侯無視道:“翟猛在刑部怎麼樣?”
虢王就當他默認了,隻是語氣還是有些沖:“還能怎麼樣,天天鬧着要逃獄呗,我和先生找郢國公三回了,郢國公死腦筋的怎麼都不肯,我就說還是該找顯國公。”
昌隆侯端起茶盅抿口茶:“找你大侄兒吧。”
“我大侄兒——”虢王愣下才反應過來:“哦你說恒山王啊,唉,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個隻想坐享其成的,他能沾這個手就出奇了,找他沒用的。”
“讓他去找桓家,桓國公兩個嫡女,一個嫁在霍家一個嫁在晏家,還能有誰比桓國公更适合救翟猛。”昌隆侯言罷,虢王眼睛亮起來:“哎老朱,你這主意不錯啊。”
老朱?兩位幕僚再看虢王一眼,這稱呼讓他們都怪怪的,侯爺怎麼會忍受?
昌隆侯是懶得計較,非要計較那就是計較不清楚:“你告訴他,必須把這事給我辦了,若不然,他不是總嫌桓家跟他不是一條心嘛,那桓家留着也沒用了。”
虢王舒暢了:“哎,要是桓家留着沒用了,桓家的萬貫家财——”
昌隆侯更順暢的打擊:“掉不進你口袋裡。”
虢王頓時闆臉不爽:“我看,找桓國公也不靠譜,桓家又不靠恒山王吃飯,真跟恒山王撇清又怎樣;聖人在,這大侄兒還有一分薄面,皇帝那兒,那可是比我還不如。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仗着自己是肅宗和桓皇後的嫡長孫有多端着,他爹都死四十年了,也不看看這都什麼年代了,還端着,端什麼端呀。”
昌隆侯淡淡道:“你先找他吧,再不濟,讓他找代王搭把手。”
虢王無語:“那更是明哲保身的好吧,找代王還不如我給他搭把手呢。”
昌隆侯對虢王的耐心就是這麼一點點磨出來的:“所以要把他們拉下來呀,全都拉過來還怕補償不了你的損失嗎?不管是代王還是桓國公,這事做了,大家就是一條船上的,你是想任由他們溜走還是把他們放進自己碗裡?”
虢王猶豫:“可找代王肯定會被他拒絕。”
“你拿他的把柄威脅他呀,他這麼尴尬的一個身份,他還能沒有點心思嗎?他有心思,你還怕找不到他的把柄嗎,這就相當于是一條自己送上門來的魚,你不要?”昌隆侯告誡:“此事重點不在于救翟猛而在于逼他們上我們的船,懂嗎?”
“行吧行吧。”虢王煩糟。
“行了,夜深了,帶我這大姑爺走吧,我過幾天現身,暫時别告訴我大姑娘。”
虢王擺擺手示意知道了,他們父子離去,死士報過沒人跟蹤虢王父子,兩個幕僚退下,昌隆侯獨自坐坐,一個風塵仆仆的中年男子進屋,他身邊同來的是,郢國公。
“就你們倆?”
“顯國公和劉尚書不肯。”劉尚書,刑部尚書。
答話的是中年男人,他面有疲乏,疲乏中還有煩意,郢國公也是看他面才來的,聞言,郢國公遲疑下還是即刻就要走,昌隆侯站起來,他也沒管昌隆侯,侯瞻遜把郢國公拉住勸:“國公爺,既然都到了就坐坐吧,何必急着走呢?”
“武襄侯不知道你回京吧,世子,你還沒當家就想背着你父親做主,你不怕雞飛蛋打,你可還有三個弟弟,都是一母同胞的親弟弟,你這世子位有那麼穩嗎?”
“那麼你鞠家有你以為的穩嗎?”昌隆侯走到他面前,嗤笑:“你們四家國公府、算上晏家,五家中誰家被排擠在外,難道不是你鞠家嗎?顯國公想取霍家而代之是過了明路的,誰都知道又怎樣,他和霍秦川還就是能和順,你和穆國公行嗎?
年初因為晏明潛,晏墉和顯國公鬥得夠狠了吧,又怎樣,現在還不是好好的。誰傻啊,誰看不懂你鞠家想坐收漁利,他們難道不能先聯手把你鞠家除了嗎?”
郢國公神情微顫下,昌隆侯要乘勝追擊時,堂屋門哐當被踹,武襄侯面色鐵青進屋來,死死盯着長子:“今晚不必見你娘了,明早你就回駐地去,郢國公也早些回吧。”
“爹?!”
侯瞻遜四十歲的年紀,眉頭間已有滄桑:“你不嫌窩囊嗎,你不想争第一不想争第二,你連第十都不想争,那你為什麼還要放縱侯瞻渥,他非要這媳婦,侯家和霍家還能不鬧到你死我活嗎,您都決意和霍家硬碰了還惺惺作态不嫌假嗎?
兒子都四十歲了,可就因為悼太子的遺囑,我11年前在河間軍是什麼職銜,我就至今還得是11年前的職銜還得待在河間軍,就算明年能結束了,可我的出路在哪兒?聖人在,侯家還能維系,聖人若不在了,您也緻仕了,我跟皇帝能有情份嗎?
将來,武襄侯府的路在哪兒,侯家在我手裡,我和侯家的路要怎麼走,我們最終是不是要落得個誰都能來欺淩?如今好不容易能夠打破朝廷現有局面,讓我們能搏一把,可能我這輩子也就這一個能出頭的機會了,為什麼要放過?”
“是你想要的太多!”當着外人的面,武襄侯也沒給長子留情面:“你是陛下的表兄,你若有本事,誰能攔住你出頭,你若沒本事,做個閑人,誰又會欺淩你?”
侯瞻遜被刺激到了:“我沒本事?”
武襄侯就問:“你有本事,作甚非得想和陛下攀情份不能靠你自己?”
侯瞻遜怫然往外走,武襄侯看眼昌隆侯,随即離去。
看了場戲的兩位,郢國公沒滞留,緊接着告辭,昌隆侯勾勾唇,豈會注意不到郢國公對他的細微變化。
武襄侯出來時侯瞻遜已不見人影,武襄侯回到家,得知世子未回,剛要派出人手去找,顯國公派人來通知,之前就是顯國公通知他的,武襄侯真是被這個長子氣到了。
平原大長公主都有氣,半夜裡被迫從被窩裡起來,誰能沒氣,什麼事非得半夜談,聽過侯瞻遜的事——瓜分北境和霍家,平原蠢蠢欲動也不嫌這外甥了,扯着丈夫讓他快表态呀,顯國公道:“夜深了,瞻遜你趕回京來也累了,回去歇息吧。”
侯瞻遜還想規勸被顯國公制止,咬牙先告辭。
屋中就他們夫妻時,平原埋怨:“你幹嘛不願意,昌隆侯想做第一就暫且讓給他好了,隻要北境的兵權能到咱們手裡,想把朱家拉下來還不是手到擒來嗎?”
侯瞻遜的提議或者說昌隆侯的許諾是:朱家做當朝第一豪族,侯家和薛家一同拿北境。平原沒把這外甥看眼裡,在她看來這謀劃就相當于是讓薛家獨吞北境。
“是啊,這麼簡單的算法,昌隆侯是不懂嗎?”顯國公恥笑。
平原大長公主噎下反駁:“可他需要幫手,要不然他頂不住啊,他隻能把好處許出來,管他是不是權宜之計,隻要我們把北境拿到手了當然就是我們的。”
“你先去睡吧。”顯國公說,平原反應大條了:“這大半夜的你還要去找小妾啊?”
“我在等你大姐夫!!”顯國公受不了地沖她咆哮,平原噎下,沒好氣地走了。
已是夜半,燭影中仿佛滲進夜的黑将富麗華彩也照得迷離昏暗起來,武襄侯匆匆趕來,得知侯瞻遜已經離開,他謝過後也要告辭時被顯國公留住了。
“大姐還好吧?”
升平大長公主這兩天當然不怎麼好,侯瞻渥把霍桑柔約出去害霍桑柔險些遇險幸虧魏王搭救,說侯瞻渥沒和晉王合夥,誰信?侯家該去霍家賠個不是,但侯瞻渥溜出京後,他娘心急如焚侯家亂成一鍋粥,武襄侯也忙得團團轉,就忘了這茬,沒顧上。
霍家等了三天,五月初九,霍貴妃請新都大長公主、樂邑長公主、丞相夫人和陰禦史的夫人品茶,霍貴妃還專門解釋了沒請平原大長公主的原因是因為她知道就算請平原姑母,這姑母也不會賞臉,所以不是故意忽略她,還請樂邑幫她帶個話。
樂邑面上好說好說,心裡腹诽,瞧你這人請的,你沒想憋點壞才怪。
解釋過,霍靈渠步入正題:“升平大長公主怎會如此溺愛幼子?”
在座的四位面面相觑,陰夫人在呢,陰夫人四十四歲生的孩兒都沒溺愛,樂邑再腹诽,這個童年小夥伴果然要憋壞了,難怪她要請陰夫人,合着是在這等着呢。
一時沒人搭腔,霍靈渠幽幽笑:“是不是為了滿足她的虛榮心?”
最後結果麼,新都大長公主的臉色很不好看,樂邑回家來跟這婆母兼姑母一說,平原的神色也詭異,一時沒什麼态度,過後是興奮了半宿都睡不着。
霍貴妃的觀點更是當天就傳進太微宮。
而這對升平大長公主的影響嘛,可能能讓她今年都不想再出門了。
燭台燭淚堆高,靜谧夜,燭火燃燒得都像那麼孤獨。武襄侯看着比他小十多歲的妹夫,顯國公很溫和:“我是想問問大姐夫,這麼放任瞻渥,你還真想和霍家硬碰嗎?我知道,你和護國公交情很不錯,五年前原家被下獄時你在暗中出的力不比魏王和龐家少。
但這件事,護國公能向着你嗎,因為一個兒媳婦,你要去跟霍家你死我活,誰會認可?我們誰能答應你這麼胡來,誰不會是勸你,讓侯瞻渥休妻。”
“不必誰答應,我會帶家眷歸隐。”武襄侯想好了:“那麼多年,也該退了,就退了吧;侯家在鄉間務農,霍家若還想趕盡殺絕,聖人和陛下不會袖手旁觀的。”
顯國公就問:“不說瞻遜,大姐和瞻渥能願意跟你去鄉下嗎?”
武襄侯道:“我意已定,由不得他們不走。”
“恐怕更由不得大姐夫你做主。”顯國公莞爾:“瞻遜他,想位極人臣。”
武襄侯猛地瞪視他,顯國公好整以暇:“你如此當局者迷嗎?大姐想要風光,我相信,貴妃看得很準。瞻遜随他娘,瞻渥自小又有多嬌慣,他能過粗茶淡飯嗎,包括瞻渥這媳婦,單就瞻渥夫婦倆又有誰能抛下富貴去跟你過鄉下的清貧日子?”
顯國公斷定道:“你想都不要妄想,你若一意孤行想帶他們歸隐,隻會火上澆油,你的好意隻會讓你的妻兒包括你已出嫁的女兒們都厭惡反感,乃至葬送掉侯家。”
武襄侯緩緩垂眸,顯國公類比道:“你看,房祯毅對這佟妙兮有多少深情?”
“你不看好?”武襄侯聞弦歌而知雅意。
“我當然不看好。”顯國公嗤之以鼻:“據說房祯毅在去佟家提親前在房家鬧得特别兇,房副相放話,房祯毅若去佟家提親,他今後就不管這孫子,房祯毅都沒妥協,更看不上祖父、伯父這一家人,一個人強抗房家的重壓,多癡情,真癡情嗎?
房祯毅真有那麼多深情敢和家族決裂嗎?不過是他受嬌慣,他自覺家族不可能不管他,所以才敢鬧,甚至于因此看不上他的祖父,還不就是他自覺最後妥協的肯定是他祖父嘛,包括他爹娘誰不是這麼想,和佟振羽兄妹五十步笑百步。
房副相真想管還能管不住嗎?無非是,他心寒,不想管了。皇帝就要整肅吏治了,削減四千名官吏,屆時,若房二的仕途沒了,房祯毅也沒了前途,他和這佟妙兮還能有好果嗎?怕不是,都不必他父母拱火,房祯毅自己就要厭惡這個佟妙兮了。”
武襄侯莫名無言以對。
顯國公笑悠悠:“姐夫,瞻渥若去鄉下務農,用幾天就得厭惡他這媳婦?”
武襄侯心一沉,顯國公再一擊:“晏墉徹底不管晏明潛了,生死不管。”
瞬間變臉的武襄侯幽幽看向顯國公,顯國公喟歎:“我很意外,真的意外,晏墉之前為這個庶子都能拿家族基業來拼,誰還能不認為晏明潛是他的心頭肉,誰想,丢開了,晏墉居然真就這麼撒手了連晏明潛的死活都不在意了,我是真驚訝他這麼拿得起放得下。
我才發現晏墉的狠,比我狠,沒疼愛過,丢掉也就丢掉了,無所謂,可疼愛過都能一經決斷就決絕擯棄,他的心該有多硬?晏墉他可真不是一般的狠。”
“你想要什麼?”武襄侯也快人快語,這些話總不能是白跟他說的。
“姐夫言重了,但瞻遜有句話沒錯,當前的格局已經到要變一變的時候了,我隻希望,侯家到時也還能在而不是和朱家一起沒了。”顯國公善意的勸:“畢竟,姐夫你能安貧樂道,大姐怕是真的不能,你們七個兒女怕也沒幾個能舍掉富貴。
他們不阻攔你放縱瞻渥是已經得意忘形,自以為皇親國戚能壓過霍家,你不能狠心就隻能被婆娘和兒女們推着走了,真要走到那一步當然還不如你自己做主。”
“今夜,謝謝妹夫了。”
武襄侯邁出顯國公府,夜黑得像要沉沉壓下來的網。
破曉,晨曦普照,霍貴妃的儀仗駛出皇城,駛向慈恩寺進香。
皇帝傳霍海嘯、晏霁之和原牧熾議事,霍海嘯和原牧熾都沒耽擱的到了,原牧熾對皇帝眼觀鼻鼻觀心,但皇帝比他還自在,就好像沒有端午那樁事兒,他也就随意了。
晏霁之遲遲未至,内侍硬着頭皮來禀告:英王世子說他沒空。
原牧熾感覺舒服了點,嬴忱璧看向他們兩個,霍海嘯不予置喙,原牧熾哼哼唧唧:“他在閉關呢,不知道要算什麼,忙得飯都沒空吃了,我前幾天親自去找他,我都沒搭理我。”
言外之意就是:你派個小太監就想把他叫來,想什麼呢。
皇帝略一沉吟,親自去英王府。
托嬴忱璧駕臨的福,蕭灼灼終于能跟着進蔚然居了。
嬴忱璧推門進屋,看見一座白茫茫比人高的紙山,紙片和紙團扔得滿屋都是,皇帝他都險些懵了懵,蕭灼灼有點反應不過來,原牧熾懷疑這家夥要走火入魔了,愣下就扒拉着紙山找人。
蕭灼灼回過神來看有人犯傻猶豫要不要提醒,皇帝嬴忱璧都想勸,人不可能在紙堆裡,沒想到原牧熾真在紙山堆裡把晏霁之找到了,嬴忱璧:“……”
隻有霍海嘯最實在,抄起堆紙片看晏霁之在算些什麼。
被從紙山裡找出來的晏霁之衣冠不整發絲淩亂,相對于平時的英王世子,絕對算邋遢,甚至于他還浸在思緒裡就沒理會他們,皇帝問:“霁之這是在算什麼呢?”
沒回應,嬴忱璧再問遍,還是沒回應,第三遍還沒回應,嬴忱璧:“……”
霍海嘯詐詐他:“貴妃有三個月的身孕了。”
嬴忱璧懵了下瞪向霍海嘯,晏霁之擡頭:“打斷别人的思緒很可恥。”
霍海嘯很好脾氣:“你算什麼呢?”
晏霁之晃晃沉重的腦袋:“下個月朱太夫人過壽,送給昌隆侯的禮。”
原牧熾湊進來:“看你這苦逼德行,是還沒有算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