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頭近在眼前,葛聆終于找到言語線索。
“雲水僧是你的師父麼?”
拳頭快落到他的面上,來勢卻猛然一消,葛聆長舒一口氣。
陸笙放下拳頭問:“為表尊重,遇到修行好的出家人一般不都得叫師父?”
葛聆聽她這麼說大笑:“絕對沒錯,姐姐,就是你。”
“何以見得?”陸笙瞥他一眼,想聽聽他是怎麼猜出來的。
“這句話見得。”原來試探更在試探之後,但這也不是真話,葛聆知道她不信命,便尋托詞。。
葛聆說完又道:“無端猜測,直覺而已。我師父講雲水僧徒弟是個镖師,從南到北,有緣自會相遇。”
陸笙聽他這個說法想起來,師父曾同她說過一件事。
他與一位坤道有過約定,兩人沒分的勝負要徒弟來分。
但二人的約定實在是随意,甚至所謂勝負也隻是随口對談,兩人互相留下的線索更是模糊異常。
譬如坤道這邊是說自己的徒弟年紀不大,但常年囿于一處。
陸笙聽完直接抛之腦後,千山萬仞大江大河的,哪碰得到?
誰能想如今是真遇上了坤道的徒弟。
不過身為徒弟道尚未修,卻憑空多出一個勝負要分,而且還不知兩個人說的是什麼勝負。
“我認輸。”陸笙舉起手,認得很幹脆。
葛聆眼睛裡的困意慢慢消失,他解釋:“我不是來尋勝負的,我隻是想問姐姐,你在救人時不覺得這是無用功麼?”
“無用功?怎麼會是無用功呢?”
這事用“無用功”來形容或許是他經過思考的,但在陸笙這裡現在更多靠直覺。
“蘭椒性情浮躁,一切始于她的無端輕信與貪圖享樂。這樣的開始太多,你無法一一盡除,知到如此你還是會救嗎?”葛聆緊緊盯着陸笙的眼睛,似乎不容她說半句謊話。
“嗯,當然救。”陸笙點點頭。
“好。再請問姐姐,雲水僧說人自有因果,橫加插手不過是無用掙紮,你又是如何分辨“因果”的呢?”
“我無法分辨。”陸笙承認。
“那如果兜兜轉轉對方還是落回你救之前的因果,這樣是否意味着姐姐隻是滿足了自己所想?從而幹涉了對方的因果呢?”
陸笙的大腦開始轉起來,緩慢地。
“這件事我并不認同師父的說法。在踏入所謂重複的因果之前,中間的那段不是空白,其實人的經曆還是在變化的,結果相同但過程不同。最重要的是我們并神仙,如何要假設看到了因果,看到了始終?”
“姐姐不是重複始終的那個人,自然無法理解,或許……被救者還會怨恨救人者。姐姐說中間段的空白與否,我以為不過是無謂延長,人與人之間并不相同,一念之間不過是佛家言語,“覺”需要的條件别人不清楚,姐姐還不清麼?所以這不就是滿足自己的拯救的欲望,也滿足自己的良心麼?”
陸笙眯起眼睛,總覺得他還另有所指。忽然靈光一現,想到葛聆那樣捂住自己的眼睛。他大概經過些什麼,以至于這次沒有說服自己救人,但自己的良心卻飽受折磨。
葛聆給陸笙的感覺似乎在遵從了什麼規則,在這個規則裡逐漸地丢失自我丢失感情。隻是自我與感情在他的丢失中倍感恐懼,于是不斷自保以求完全。
“如果那時不想得救,她就不會捉住我的手,人是無法抛棄求生天性而活的。”陸笙緩緩地說道。
說完又問葛聆:“你問了我這麼多,輪到我問你,你為什麼要離開,哦不,應該是說逃出大明宮?”
“……保全我自己,也不想再測算了。”葛聆怅然歎息。
“你不施以援手是把自己當做不為堯存不為桀亡的天道,但痛苦的才是你自己,所以照此看來你其實也沒有保全自己,不是麼?”陸笙拔一根野草,斷面散發出草本的苦澀與清香。
葛聆聽陸笙切住要點,雙手緊握。他曾登樓于都城,看着腳下的浮生萬千與高樓宮阙,隻覺一切毫無意義。
人與人之間是輕而易舉的“為我”,又因“為我”而不斷産生愛恨糾葛,他厭倦了這樣的世間覺得毫無新鮮。
再加上他手中的卦,萬象落在此間,似乎毫無秘密。
他之前欺騙了陸笙,其實他可以算得很準,準到令人對未來絕望,包括他自己,有時他會故意漏算一些。
這說不上快樂,隻能說無比痛苦,因為迄今為止他還沒有避開過一次卦象,既定的命運落在自己身上,也落在别人身上。
可偏偏自己的心裡又有一種迫切,一種出乎于本身存在的迫切,他想保全那一點點自我的模樣。
此番所謂求取“真經”是為破除這一死循環,恩師說破立之後才有新的圖景,而這片土地的道理他已在大明宮遍覽。
“姐姐,我師說天下聰慧者萬千,都從不同的道路出發。從前她以為道是一樣的,後來發現人各有其道,甚至從前人求的道和我們也不同。我不明白師父的話,每個人不同已然包含了時代不同,為什麼還要特地加一個時間。”
這是葛聆不明白的地方,本不該說,但陸笙的話說完,他就有了信任。原以為陸笙也會不明白,可她在沉吟,似乎在糾結如何同自己解釋。
葛聆期待她會說出什麼驚天之語,可她開口說的卻是“你為什麼不往北邊走?”
“北邊又開始不太平。”具體的葛聆也未聽聞,隻知道出發時都說不太平。
陸笙心裡一沉。
話到此處葛聆精神松懈下來,因為有意義的部分已經結束,還好他也已經有所收獲,可以無悔南下。
“要不試試種地吧。”陸笙忽然說。
“什麼?”葛聆以為陸笙在說胡話。
陸笙卻自有道理地說:“天道蘊含于此不是麼?”
這句話對他來說帶着一種戲谑,勸官做農,多少農要讀書要做官,難不成這是逆道而行?
不,或許不是……
“人生天地,所感之世界便是你我心中道的起步,在萬年以前還無錦無車無高樓,俯仰即是天地,總不能說那時的人毫無智慧。”
葛聆皺起的眉毛一點點平複,想法開始在心中凝起,隻是此時還沒有清晰面目。
“你師父不是說人各有道,不必推己及人。”
“你也會算卦?”葛聆疑惑,她怎麼知道自己在想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