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枕着鞋靴睡.....萬籁俱寂,篝火熄滅,由楚馳越胡編亂造的歌聲漸歇。
他送江塵述回書房,明明隻有十來步的路,未飲酒的人卻醺醺然放慢了步調,等院子裡的人全都散去,兩人方在門前站定。
“楚大人,你淋了酒,再不回去恐怕會着涼。”看楚馳越沒有要走的意思,江塵述溫聲提醒道。
“偶爾也要放縱放縱....”楚馳越斜靠在門上,半阖雙目,悶笑了一下。
他的氣息還存有剛剛熱舞時的震顫,結實的後背如起伏的丘陵,捕捉着山間春水。
江塵述艱難地移開眸光,說:“楚大人莫不是走不動路了,要在我這裡耍賴。”
楚馳越突然睜開眼,微醉的瞳孔快要穿透他:“我隻想問,江大夫今晚開不開心,得到誠實的回答後我就走。”
江塵述推門的手停下,他沒有看楚馳越,隻點點頭,回了聲“嗯”。
“還有,”沒想到男人又多出來話。
聽他欲言又止的,江塵述像被人用蠟塊搗進心口,牽牽絆絆的難受,面容升上來紅暈。
“還有我的手勁有點大,要是跳舞時弄疼了江大夫,還望見諒。”楚馳越倒跟沒事人一樣,抱歉地說着。
“沒有,我不....”怕疼兩字差點毫無防備的脫口而出,江塵述急咬住下唇,變換話語:“我房裡有去腫止痛的藥油。”
楚馳越的酒勁當場清醒七分,神色既驚訝又羞慚:“真、真弄疼了啊?”
“嗯。”看男人突然一臉慚愧的模樣,江塵述抿起唇瓣,強忍内心忽扇忽扇的律動,再次小幅度地點頭。
“那快點回去....”這下楚馳越不光變得嚴肅,幫江塵述打開門後,他嘴裡還叮囑道:“進去塗藥,塗的時候要把藥油揉熱。”
“好,那我進去了。”江塵述低下一雙明眸,回房關上了門。
透過窗棂的影子他知道外面的人還沒走,就也站在門後不動。
過了一陣,當他屏住呼吸,快要從門扉溜到地上時,書房外的男人終于邁着踉跄的步伐離開。
偶爾也要放縱....想着楚馳越的話,江塵述走到書桌旁,端起茶盞吸了一口冷茶,舔過嘴唇,淩亂不堪的心思慢慢停擺。
放縱二字說來容易,對他而言卻是遙不可及。
因為這副不知疼痛和冷熱的殘軀,他自幼被遺棄在窮苦的都城内,六歲時他從疫城死裡逃生,身體和四肢的重量還不及三歲嬰孩,幸得老僧人的照顧和點化,他活了下來,卻又要在悲痛欲絕中苦修醫道。
十四歲時,他攜弟子們登上白靈山,在各大門派的非議中創立天醫派,那時求他救命的人多,但想殺他的仇敵更多。
隻要有他江塵述存在,就會有無數正邪兩派到白靈山求藥,江湖和我們将永無甯日!
江塵述,你單是救好人便罷,為何連那些邪教魔頭也救?
你救不活他,我便殺了你,再屠光你天醫派的弟子.....!
江塵述生來孤苦,少時就避世修行,他不懂什麼善惡,他隻知有人倒下便要救,正像當初老僧人救他那般....
面對不同的唾罵、仇恨和殺心,為保門派和弟子們平安,他拖着病體開始練武,将幾根診脈的銀絲使的出神入化、見血封喉,又在山下設置重重機關,震懾着那些妄圖上山傷害弟子們的“正人君子”、“名門之秀”。
門派是安定了,他卻因病終日憂思難安,望着弟子們仰仗的眼神,江塵述隻得瞞下自己沒有痛覺的事實。
外界隻知大函第一醫尊無畏疼痛、不懼生死,稱他是仙人下凡,道他是妖魔轉世.....
殊不知,他們口中的醫尊,是個連和弟子們一同用膳都不敢的可憐蟲。
江塵述明白,這病一旦被世人知曉,任誰都能悄無聲息的害死他,誰都能來恥笑審判他,到那地步,上千名的弟子們又有誰來庇佑。
一個不知病痛的人,何以有資格給他人醫病!
這是條荊棘叢生,不可回頭的路,他雖不會再遭受幼年的屈辱,但時至今日,仍覺雙腳站在冰渣上,如臨深淵。
不敢做出格的事,不能放縱亦無法放縱。
他此生唯一的恣意妄為,便是留在楚馳越身邊。
放下茶碗,江塵述走到床邊脫掉外衣,要換寝衣時,卻猛然發現自己左邊腰腹多出一塊兒淤青,他蹙着眉,正要回想這是在哪裡撞的,腦海裡卻浮現楚馳越羞窘的臉龐。
我的手勁有些大....望江大夫見諒。
原當男人是胡說的,沒想到真被弄青了,除去無奈,江塵述心底還有微微的驚訝。
雖然沒有痛覺,好在他皮膚生的白,皮下透着淡淡的血色,線條輪廓鮮明,就算在暗處也像揉成團、又緊捏蓬起來的白撲子,有磕碰受傷時便十分顯眼。
“沒辦法,還是要處理一下....”
江塵述找到活血散瘀的藥油,依照楚馳越的話,先把藥油放在掌心搓了搓,然後塗到腰側。
此時書房的門突然被打開,聽見動靜,江塵述驚慌地裹好寝衣,期待是不是腦海的那人之餘,又想開口斥責對方。
看到眼前毛茸茸的“樹懶”時,他卻愣住了。
“江哥哥,我睡不着,我想看小人書。”吳白雨頭戴褐色絨帽,露出雙無辜的圓眼祈求道。
江塵述放松下來,到書桌找了一本書給他,輕聲道:“睡不着就待在這裡吧。”
“江哥哥真好....!”吳白雨捧着小人書爬上軟榻,開心地搖頭晃腦。
江塵述把門關好,也準備合衣就寝。
這時貓在軟榻上的吳白雨忽問道:“我還能長大嗎?江哥哥。”
江塵述整理床褥的背影一僵,回眸看着小孩:“怎麼會說這種話?”
吳白鼓起腮幫子,一雙圓眼水汪汪的:“我知道,沒有江哥哥的話,我早就會死掉了。”
望着他就要落淚,江塵述在心底歎息,他走過去拿開小孩手裡的小人書,淡聲道:“我不會讓你死的。”
他生來無父無母,收養他的老僧人又走得早,緻使他對親情緣分一竅不通,也不懂怎樣寬慰眼前的孩子,隻是通過吳白雨稚嫩純真的小臉,就像看見六歲的自己,想拼命救他。
“其實,我不怕死....”吳白雨抽搭着肩膀,臉蛋忽然綻開笑顔:“因為我知道,娘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