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門關的這批糧饷,你究竟拿了多少?”太後不怒自威,壓得姚裴不敢作聲,他伏在地上,瞟了一眼姚世全。
姚世全要勸太後息怒,卻被太後一眼睨過來,她一視同仁地斥責道:“這就是兄長教出來的好兒子。”
“姑姑……我當真沒動虎門關的糧饷啊……六月蝗災就撥了不少銀子,公主大婚和冬狩也得體面地辦,近日又撞上修商路,戶部的賬不是我一個人管,銀兩有出入,或許是底下人沒記清楚……”姚裴的臉快埋到氍毹裡。
太後聽着他辯駁,倒抽了一口氣。她太熟悉這對父子的德行了,所以她把姚世全放到禦史的位置上給姚裴撐着。
“我當真是忙忘了,竟出現此等疏忽!該罰!定是我手下的人把虎門關和沙雁關的糧饷記混了,我這就叫人下去安排!”姚裴拍了拍自己的臉,起身要退,又被太後叫住。
“這批糧饷你親自去運,就說是朝廷犒勞将士。”太後道,“順路巡察軍情。”
姚裴與姚世全面面相觑。姚世全比姚裴還慌神:“邊關正是苦寒的日子,眼見着年關将近,巡察軍情等開春也來得及。”
太後斂眸蹙眉,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上次他傷人的事還沒過去,現下哀家還派人守着劉炳,生怕他出去滋事。這次又怠慢了虎門關,恐鎮甯侯心生芥蒂。”
太後對姚裴道:“如今婉兒有了身孕,我們大勢在望,你以犒勞将士的名義去虎門關,拉攏鎮甯侯,順道去沙雁關探望敬靈。兩邊将士皆不可怠慢,等婉兒的孩子出世,需得有人擁立他上位。哀家會派精兵護送你,确保你平安無恙。”
姚裴試探道:“我這一疏忽,倒是給姑姑添了個機會。”
太後斜眼看他:“哀家是要你去邊關避避風頭。若是你此事辦妥,誤傷劉鼎和怠慢糧饷的事,哀家便不再追究。”
“若是婉兒誕下女嬰呢?娘娘可有兩全之策?”姚世全道。
“那又如何?”太後甩袖間嗤笑一聲,“哀家也是女人,哪點不如男兒?兄長莫不是忘了,整個姚氏都得背靠哀家。兄長是覺得女人坐不穩那把龍椅?”
姚氏父子皆不敢接話。
“還有,”太後轉頭盯着姚裴,“佟家丫頭有大用,你再為難她,就是給虎門關臉色,就是打哀家的臉。若是她哪日忍無可忍,把你的腦袋提到了哀家面前,哀家都隻道是你活該!”
姚裴悶聲應着,退出殿外便憤然離去。
“她進宮時也才豆蔻年華,轉眼間匆匆數十載,我親眼瞧着她機關算盡爬到這個位置上,如今連我這個親哥哥都要瞧她眼色了。”姚世全在馬車上拉了簾子,紅德還在外面賠笑臉,轉眼就被擋在了窗外。
“那年姚氏勢微,她不願進宮選秀,卻鬼迷心竅想科舉入仕。放眼這天下,朝堂上哪有女子入仕的先例?還是我和父親硬把她塞上選秀的馬車。”
姚世全回想起太後當年一臉倔相坐在馬車裡的情形,她不哭不鬧,隻是漠然望向前方,年紀輕輕便一副肅靜沉着的模樣。
明明請了那麼多禮儀嬷嬷教她規矩,但她偏生就學不出女兒家嬌俏溫柔的模樣。額間精緻的花钿,特地描細的黛眉,唇上嫣紅的口脂都與她冷漠的神色如此不搭。
家裡人都為她捏了把汗,既怕她對開榮帝橫眉冷眼,又怕她向開榮帝慷慨陳詞。沒選上秀女光耀門楣就罷了,就怕最後還落個株連九族的下場。
“姚氏為她選對了路。”姚世全喟歎道。
“可姑姑如今胳膊肘往外拐了。”姚裴本想向太後訴說那日佟越是如何在他府上撒潑,如何威脅他的,可太後話一出,姚裴的心就涼了半截。
“姑姑的野心昭然若揭,今日她為拉攏佟氏不顧你我顔面,明日便可為了那把龍椅,把你我的人頭送出去。”涼風鑽進簾裡,姚裴咬牙道,“我忘不了大哥是如何慘死的。”
姚世全怔了怔。
馬車外熙熙攘攘的瑣碎聲,都成了陳年裡沉悶的嗚咽。
太後前腳把姚裴推舉上戶部尚書之位,後腳就把姚裴的大哥破格提為副将,并把他送到了邊關,指望他與佟陸兩家平分秋色。
姚氏一族為将為相,風光無限。
三年後姚氏才等到邊關歸來的軍隊。返程的隊伍裡沒有一個人擡頭,白幟在風裡哀嚎,寒鴉盤旋在隊伍頭頂,啼叫不止。
姚世全心急如焚地在隊伍裡尋找着兒子的身影,他把每個将士的臉都掰過來細看,從頭到尾把三千人的隊伍一一看過。寒鴉掠過,他在掀開的馬皮裡看到了僵直的兒子,黃沙掩體,血肉模糊,姚裴也不敢相信這是他平日威風凜凜的大哥。
馬革裹屍。姚世全的長子沒有為太後帶回捷報和功勳,他破損的盔甲空隙皆是細碎的黃沙和幹涸的血迹。
那一日,姚世全失了長子,姚裴丢了大哥,姚婉沒了父親。
姚世全驅散了叼啄兒子屍骨的烏鴉,卻驅不散遙遠邊關傳來的哀啼和嗚咽。
窗外的叫賣聲惹得姚世全心煩意亂,他冷聲道:“我沒忘。”
***
“我一時間哪兒湊得出這麼多銀兩……”陳昭擦着額間的冷汗,面前的酒是一口都沒敢喝。
“這筆買賣你也有份,太後若是起疑,還會念及我與她的姑侄之情,那你呢,陳尚書,想好誰給你兜底了嗎?”姚裴把陳昭面前的酒往他面前橫着潑開一道,陳昭便感覺如芒在背,刀懸頸側。
“姚尚書,你拿的明明比我多啊……你我都是同一根繩上的螞蚱,出了事你不能盡把我往外推……”陳昭咽了口唾沫,“你我好歹都湊些銀子出來平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