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善急忙撥開人群,走進陳家,看見元安和村長張友德也在這裡,而地上躺着一人,蓋了白布。
“這是怎麼了?”元善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妻兒,他神情慌亂地在人群中尋找,幸好,下一秒他便聽見了梁桦的聲音。
“老公,小姑沒了。”
梁桦從一間屋裡走出來,眼下帶有淚痕,臉上帶着驚慌,“老公,你終于回來了,”她急忙走到元善身邊,雙手緊緊握在胸前,“陳老爺說宅子裡不能留死人,要我們搬出去,這可怎麼辦呐?”
元善手中的藥包差點沒拿穩,當下也有些無措,“莫慌莫慌……”他緩了口氣,像是在調節自己的情緒,然後看着梁桦,“一件一件事來,桦兒,你先說說發生了些什麼。”
元善說完這句話,身邊人都不約而同地安靜了下來,即使他們之中已經有人聽說了經過,但都依舊凝神靜氣,準備再聽梁桦講一遍。
“是知荷,”梁桦語氣惶惶,看向了屋裡,那裡半掩着門,隐約能看見屋中三人以及一個藥箱,“知茂和知荷出去玩了,回來的時候一身熱汗,當時我在廚房燒飯,見他們到家,便讓他們去拿毛巾擦擦汗。”
梁桦眉頭蹙起,眼裡似有愧疚,“知茂貪涼想去洗澡,我便揪着他,讓他等水熱了再洗,知荷就先回了屋中,去拿布巾擦汗。”
說到這裡,梁桦手抖了抖,好似自己也見着了那一幕般,“知荷說到處都找不着毛巾,就想去小姑房裡,看看毛巾是不是被珍妹拿走了……結果,她推開門……就見小姑吊在了梁上。”
“那些用來上吊的白布,就有咱們家的毛巾……”
元善大駭,這事他自己都聽都有些毛骨悚然,更何況是十二歲的元知荷,急忙追問,“知荷呢?知荷現在去哪了?”
“在屋裡,”梁桦語速變得很慢,像是回憶這段需要巨大的勇氣,“知荷發現小姑子後尖叫,我不知道發生了何事,便想過去看看。知茂跑得快,先一步找到了知荷。我腳步慢些,到的時候,見兩個孩子都在哭,小姑挂在那裡,腳下是踢翻的椅子……”
梁桦聲音更輕了,似乎還帶着顫抖,“我讓知荷、知茂去找人,去找安弟。安弟帶了強弟一起過來,兩人忙将珍妹放下……放下來的時候,珍妹身體還熱着,所以我們又去叫了村上的張大夫。張大夫和村長他們一起來了,來了之後,說小姑早就沒氣了……”
“之後便是現在,如今張大夫還在屋裡給知茂、知荷把脈。”
元善點頭,見周遭全是看熱鬧的村民,隻好招呼着将人請走,才能說接下來的事。趙強也幫着清場,到後面,陳家宅隻剩下村長與趙強等人了。
張大夫從房間走了出來,他年紀頗大,頭上戴着一頂黑色的封邊小帽,嘴邊留着兩撇胡須,皮膚黝黑。張大夫先是看了看元善手中的藥包,接着才打量了一番元善,說道:“兩個孩子我都看過了,除了驚恐傷神,并無其他大礙,既然你也是大夫,我便不開藥了。”
元善給張大夫道謝,接着就要付診費,張大夫見元善這個小輩态度謙卑、尊敬長者,且沒有要搶占他職位的意思,于是點點頭,言說自己并未幫上什麼忙,不能收取診費,然後提着藥箱,離開了陳宅。
元善送走張大夫,這才走到元珍旁邊,揭開了白布。他看了一眼,就緩緩蓋回了白布。元善沒有立即起身,而是蹲在地上,久久未曾言語。
“哥,珍兒的事,如何安排?”元安說話不似平常那般铿锵有力,他把元珍帶來山俞,就是不想讓她在陵城遭災,沒想最後,他還是沒能把妹妹留下來。
“葬在這裡吧,等能回去了,就接回老宅,”元善起身,脊背好像都佝偻了,“按理珍兒應該埋進妹夫家,但妹夫那邊也殁了,”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聲音也滄桑了許多,“珍兒無論出嫁與否,她都是我們的妹妹,是元家的人,葬進祖宅,爸媽和先祖們不會怪罪我們的。”
元安無言長歎,“那靈堂……”
“靈堂不能擺在我們家!”
一個略帶嘶啞的男音從東面響起,元之荞看去,隻見一個嚴肅的老頭走了過來,他身材矮小,樣子也有些發福,身後還跟着陳太太和一個年輕人,應該就是陳富。
“你們租在我家,發生這等自盡的事就罷了,現在竟還妄圖在我家擺靈堂?我不允許,你們帶着那死人,通通給我搬出去!”
元善有些生氣,逝者在前,陳富不尊重就算了,竟還這副态度,他罕見地明着發了脾氣,“陳先生,我們昨天才在村長的見證下簽訂了契書,租期半年,白底黑字,上面還有手印畫押,你忘了嗎!”
“是啊,陳富,那字條上的墨還沒幹呢,可不能出爾反爾啊。”張友德在一旁說和。
“那又怎樣!”陳富指着腳下的地磚,一字一句,“這是我家,我說了算!”
“你若真要毀約,”元善欺身上前,同樣字字珠玑,“那就按照契約所說,容我五天内整理行李,并在我離開前賠償十倍租金。”
陳富的家産早被充公了,如今除了這座宅子與幾畝地,哪還有錢?讓他賠錢這事,是絕不可能的。
陳富的眼睛和眉毛挨得極近,藐視人時更加顯得兇惡刻薄,他神色不變,話語卻退了一步,“我不管,你們要麼把死人拉出去,不在這辦靈堂,要麼,你們就跟着一起滾!”他一邊說,一邊揮舞着手往元善身前走,像在趕蒼蠅。
元善擔心他會對元珍做什麼,快走兩步,不顧自己被打,擋到了元珍身體前,“陳先生,既然你不講理,那我就隻好去找民兵了,”元善扭頭看向元知茂,語氣決絕,“知茂,去問清民兵在哪,然後将人都請來。”
聽見這話,陳富忽然停住了動作,他渾濁的眼睛盯着元善,那長滿褶皺的眼皮極快地痙攣幾下,不再出聲。
“不可,不可啊。”村長急忙擺手,還攔住了元知茂,自古民不勞兵,家務事向來都在家裡解決,若靠民兵決斷,那他這個村長的顔面該往哪放。張友德再度勸阻陳富,“陳老爺,現在可不是以前了,你已經不是地主咯,得認清現實啊。”
說完陳富,張友德又去說元善,繼續和稀泥,“你們兩家的事,其實都不占理,但更加沒理的還是陳富,不如……你們就各退一步。”
陳富沒有回應,他兩片幹癟的嘴唇抿緊,宛若覆上冰霜。而元善見對方并不表态,也就繼續堅持。
“元先生,不是我們不讓你住,是你在我家辦喪事……這、這不吉利啊。”陳貴山突然插話,他與陳富一樣,長得并不高,一家三口站在一起十分齊整,仿佛一條水平線。
“這樣吧……”趙強見如此僵持也不是辦法,便站了出來,“珍妹也是我妹妹,不如她的喪事,就在我家辦……”
“不行,”元善立刻拒絕,“元珍隻是你表妹,況且你們多年未來往,強弟肯收留我們已是不易,不能再麻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