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之荞看着鐘以墨從前台走了回來,他身材颀長,淺灰的西裝馬甲襯得他清冷矜貴。在很多方面,鐘以墨都像一位典型的西洋新式貴族,禮貌、紳士,外表溫潤謙和,實際内裡卻極難接近。
唯一不同的是,他看向她時,總是眉目溫和的。
他變了很多,不太像小時候的他,也不像《绯戀》裡的他。
“鐘以墨,”元之荞坐在桌前,突然有些好奇他們失聯的十年,他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她仰頭望着他,輕輕開口,“你過得還好嗎?”
鐘以墨腳步頓住,停在她身前一步,他對上她關切的雙眸,唇齒微張,終是忍不住說出了心裡話:“元小姐這樣問,好像我們是闊别多年的朋友。”
“我們本來就是,”元之荞笑笑,她知道他忘了,故而補上别的說辭,“我指的是朋友。”
鐘以墨往前邁了一步,把紙筆送到元之荞桌前,重新坐回了原位,勾唇輕笑:“那可不一定。”
元之荞握上鋼筆,擡頭看他。
鐘以墨又低笑一聲:“我還沒想好要不要和你做朋友。”
筆尖在紙上暈出一個重重的墨點,元之荞低頭,并未移開筆頭,而是順着這塊印記往後寫下甲方二字。“不做朋友也沒關系,隻要克倫威爾與康華的合作不受影響便好。”她簌簌寫着合同的内容,并未注意鐘以墨看着她的目光。
他望向她的眉眼,無意間看到她的雙手。
她的手指纖細白皙,可兩手的指肚與骨緣都生着繭,顯然是一雙長期操作的手。
鐘以墨想起元之荞剛才問他要的材料,雖然不清楚那些材料能做什麼,但他知道,她一定常泡在實驗室,所以才造就了那樣一雙手。
鐘以墨低首,看向自己的。
手背皮膚因頻繁消毒變得幹燥泛紅,再加上顯眼的血管與青筋,它不像一雙十九歲少年的手,而像一對三十幾歲勞作人民的手。
所以她扮演貴族小姐時,才一定要戴手套吧。鐘以墨淺笑,畢竟那些安于享樂貴族們的手,全然不是他們這副樣子。
“挺好的,”鐘以墨回答元之荞之前的問題,“不算一路平坦,也不算全然順意,但好在平安康健,所以過得還不錯,”他手肘靠到桌面上,“你呢,元小姐?”
元之荞早已停筆,同樣看着對方,她想了想,選擇了與鐘以墨一樣的回答:“我也挺好的,雖然難以做到平坦順意,但好在天性豁達,所以過得也算平安康健。”
他颔首輕笑:“我能直呼元小姐姓名嗎?”
“不是不和我做朋友嗎?”元之荞先前壓下的介意還是冒出了頭,她将合同推過去,讓鐘以墨确認并簽名,“不做朋友卻呼我全名,你有些奇怪。”
“叫你之荞哪裡奇怪了?”鐘以墨簽完名的手又悄悄摸上了蕾絲桌布,碰到镂空的地方就止不住地摳揪,“照英國習俗,非……非朋友之間,也能叫得親昵,這一點也不奇怪。”
“可這又不是英國,我們也處于法租界,再說,你是英人嗎?”元之荞有些好笑地反問。
“我,”鐘以墨一時語塞,手中柔軟的圖案被他摳得變形,他輕咳一聲,突然站起身,“想起我還有事,得先走了,”他拿起自己那份合同,拉開椅子,卻在倉皇轉身之際回頭看了一眼元之荞,并迅速把話說完,“賬結過了,不高興的話,之荞下次再請我吧。”
鐘以墨大步離開,不給元之荞說其他的機會,而元之荞看着鐘以墨位前的甜點與咖啡,發現幾乎沒動過。
她淡淡呼出一口氣:“看來是真得還他一次下午茶了。”
*
鐘以墨回家,脫下西裝換上常服,打開行李箱翻看一遍,卻沒找到他想要的。
“奶奶,你有看見一個黑色的絲絨盒子嗎?”
“哦,那個啊,我放到衣櫃下面了。”賈祖惠的聲音從廚房方向傳來。
鐘以墨立刻打開衣櫃,果然在下層的衣服邊上,看見了那個裝首飾的盒子。他拿起盒子托在手中。
盒子很大,一看就知道裡面裝的是名貴寶石項鍊,然而鐘以墨打開盒子,裡面卻赫然隻躺着一條紅色手繩,僅占去了盒子三分之一的位置。
手繩編得并不整齊,串着四顆金花生豆豆,垂墜的繩腳是尾花的模樣。
這條手繩稚嫩,還帶着一點粗糙,顯然是市面賣也賣不出去的款。
鐘以墨小心地取下手繩,掰開承載的絨布,拿出下面壓着的信件。信封已然泛黃,字迹也部分洇開,但無論是信件還是信紙,都被鐘以墨保存完好,沒有一絲折痕。
這正是裝着手繩的那封信件。
鐘以墨抽出其中信紙,展開信件。
[本想祝你平順,但身處動亂,未來之路無法皆是坦途,想祝你快樂,但一生漫長,失意低谷本就在所難免……願在遠方的你無論遇到什麼,都能勇敢豁達、平安樂觀]
鐘以墨嘴邊漾起笑容,輕聲呢喃:“比起以前,你現在的字迹可淩厲多了,”他的手指拂過豁達與平安二字,笑意清晰,“但人卻還與這時候一樣,真好。”
“以墨幹什麼呢?”孫長鑒背着手,笑呵呵地站到門邊。
看到孫長鑒,鐘以墨急忙放好手中信件,語氣緊張:“沒事,不過爺爺,怎麼了?”他收拾好東西,将盒子用被褥一蓋,回身看向孫長鑒。
孫長鑒笑而不語,瞥向露出一半的黑色絨布盒:“以墨有心事咯。”
“我哪有心事,”鐘以墨起身,拿起一旁元善開的茶包,預備待會煮水泡着喝,他辯解道,“是我今天接了一個項目,剛剛在看合同。今晚還要聯系英方,好把事情落實了。”
孫長鑒挑起幾許斑白的眉頭,假裝相信地點了點頭,小聲道:“放心吧,我不會告訴你奶奶的,你别擔心她對你問東問西。”
鐘以墨眼神斜瞄向廚房,賈祖惠正在那裡忙活晚飯,他單手握拳,掩在唇邊,假裝咳嗽了一下,同樣小聲道:“謝謝爺爺。”
孫長鑒伸出食指,将眼鏡拉下鼻梁,擡額挑向鐘以墨,有些八卦:“今天約人小姑娘了?”
“嗯。”鐘以墨輕聲回答,有些不好意思。
“那你什麼時候約她來咱家吃飯啊?”孫長鑒有些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