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城市,繁華的街道。
孤獨的自己。
吳旭東轉了一圈。
旅館日租太貴,不如找個出租房月租。
最終選定了一個距離車站不遠的筒子樓。
附近有國營商場,菜場,也有不少正在建設中的工地。
他學的是電氣工程,應該有用武之地。
房東是個老大哥,三十來歲,見他一身書卷氣,便問道:“大學生?”
吳旭東點點頭。
老大哥非常開心,大學生好啊,大學生愛幹淨。
“這裡以前是醫院的家屬樓,後來醫院搬走了,家屬樓也快拆了,估計明年吧,所以我不能長租給你,就月租吧。”老大哥實在,不想宰人。
押一付一,吳旭東爽快的付了一百塊錢。
房子不大,但勝在五髒俱全,一室一廳一廚一衛,夠他自己住了。
還有座機,水煤電以及電話費另算,挺方便的。
下樓買了些日用品回來,天也黑了。
他倒在床上,默默地回味八天前的那個吻。
肩膀好像還被女人的手臂緊緊勒着。
當兵的女人,勁兒大得出奇,以至于那種觸感久久揮之不去。
這都第八天了,還在擾亂他的心智。
他猛地爬了起來,拿起紙筆,寫下初吻的日期。
倘若年華老去,那就憑借這些微末的記憶,重拾當初的感動。
合上筆記本,他重新躺下了。
爸爸在找他嗎?
不知道,找也不想回去。
那個家,連他的房間都沒有,回去幹什麼。
卻又有些内疚,他還有個精神失常的媽,為了他連命都不要了。
雖然重逢後不再念叨東東東東,但還是生活不能自理。
可是……
他不想寄人籬下,那不止是爸媽的家,也是哥嫂的家。
沒有他的位置。
忍忍吧,努力掙錢,自己買房子,請個護工,把他可憐的媽媽接過來盡孝。
這才是正經。
閉上眼,養精蓄銳,明天出去找工作。
快睡着時,又爬了起來。
算了,跟周叔叔說一聲吧,萬一他爸找不到他,肯定要去打擾周家。
“周叔,是我。”
“小東啊!一切都好吧?”
“周叔,我租了個房,不回去了,我爸要是找你,麻煩你幫我安撫一下。”
對面是一聲歎息:“小東,你這孩子,太見外了,周叔叔這裡有房子。”
“不用,謝謝周叔。”
“這是你住處的電話?”周家裝了來顯,每個月多交不少錢呢。
吳旭東點頭:“嗯,房東家的,周叔,别讓我爸來找我,我想自己靜靜。”
“沒問題。工作的事——”
“我自己可以的,周叔,好意我心領了。”
“好小子,有志氣!放心,等你子琰姐姐上岸了,我把你号碼告訴她。對了地址告訴我——”
“康複路上原來的醫院職工樓。”
“門牌号。”
“……”
“怎麼,想讓你子琰姐姐擔心?”
“三棟三零三。”
“有錢嗎?”
“子琰姐之前借給我一千,夠用。”
“好,你一個人好好靜靜,我不會讓你爸爸去打擾你的。”
“謝謝叔。”
還叔呢,早晚讓你小子叫爸!
這世上隻有他家子琰能讓他服軟了。
周中擎挂了電話,歎了口氣:“老安啊,真被你說中了,小東自己租房住了。”
“聽見了。租在哪裡?”老安也是剛到家,還沒喘口氣,正在收拾行李。
周中擎把備忘錄拿給她。
老安揉了揉眉心:“這孩子,果然是吳國正的種,一個傻老帽,一個傻小帽!那個樓電路老化,動不動跳閘,怎麼住?”
“那怎麼辦?”周中擎也無奈,子琰在家就好了,小東那孩子太有主見了,别人勸不動的。
歎了口氣,周中擎回到沙發前坐下,視線一掃,看到了茶幾上的便條和鑰匙。
趕緊拿起來看看。
是子琰三天前留的,她去部隊之前,還是不放心小東。
便條上寫的是——
“我親愛的老爸老媽:
一路辛苦了!
我呢,擔心小東在吳家住不長,思來想去,還是把我那套小公寓的鑰匙留下來吧。
如果他在吳家一切都好,你們就不要提鑰匙的事,免得吳家誤會。
如果他出來自己住了,那就把鑰匙給他。告訴他,當自己家,别客氣。
我趕時間,就不去小公寓收拾了。
總之,如果讓他去住的話,還得麻煩老爸老媽幫我把牆上的剪貼報全部撕下來,我不想讓他覺得他虧欠我。
——愛你們的子琰”
周中擎哭笑不得:“老安啊,不用擔心了,子琰都給他考慮好了,想想辦法讓小東來家裡吃頓飯吧。”
老安接過便簽看了看,也松了口氣。
這樣安排也不錯,反正他們是樂見其成的。
又怕小東來了要問子琰回來的日期,便給子琰領導打了個電話問問。
很快,老安挂斷了電話:“子琰還有半個月才上岸。”
“那就不撕剪貼報了,我覺得應該讓小東看看,看了他心裡踏實。快,打給小北,她跟小東歲數相差不大,容易說到一塊兒去,讓她勸小東過來一趟。”
周中擎趕緊催促老妻去張羅。
不是他不想打,隻是作為異性長輩,他不如老安好說話。
老安趕緊起身,去書房打給了吳家三姑娘。
*
吳國正一回來就惹東東生氣了,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
追出來找了半天,不見人影,隻能給老友打電話:“老周啊,小東離家出走了。”
周中擎不喜歡這個說法,小東哪有家,有家就不會出走了。
他問吳國正:“是不是沒有給小東留房間?”
“……我不是故意的,你說這都十幾年了。燕西還有兩個孩子要上學,沒辦法,隻好把他的房間改成了書房。”吳國正還沒有意識到問題在哪。
傻老帽名副其實的。
周中擎氣得不想理他:“見過流浪的小野貓嗎?見誰都龇牙!這孩子沒有安全感啊!你怎麼能不給他留房間呢?”
“老大媳婦……”吳國正想解釋。
周中擎不想聽:“别給我找借口,你是做老子的,兒子窩囊你也窩囊?不行讓你家燕西離了,重找個好相處的媳婦。什麼玩意兒,剛回來就把人氣走了,你還好意思找他。别找了,我去給他安排個地兒。你這兒子歸我了!不謝!”
啪的一聲,周中擎挂了電話。
吳國正愣了半天,郁悶得點了根煙。
他看着正在收拾書房的大兒子,喊道:“快别收拾了,去你周叔那裡看看,把東東接回來。這算什麼事兒,一回來就跑了。我也沒有怎麼着他呀!”
吳燕西愁眉苦臉的看了眼在陽台洗洗涮涮的女人,不敢擅自做主。
還是知會了一聲:“蔓蔓,我去接東東回來。”
“去什麼去!脾氣這麼大,誰受得了他!”顧蔓蔓不讓。
原本這家裡什麼都是她男人的,現在好了,忽然回來一個小叔子。
那天晚上她就不想去,不過是礙于周家不好惹。
現在人回來了,周家總不好再管了吧。
有他們什麼事兒啊,鹹吃蘿蔔淡操心,老四又不姓周。
吳燕西隻好繼續去書房收拾,人回不回來不重要,房間收拾了,就是态度有了,别人挑不出毛病。
要問他自己,對這個小弟什麼感情?
也就那樣吧,東東丢的時候太小了,是好是壞,是善是惡,全都看不出來。
現在忽然回來了,跟陌生人也沒多少區别。
愛走走吧,等蔓蔓生了老三就住不下了,東東不回來也好。
*
天黑了。
吳旭東什麼也沒吃。
餓醒了,也熱醒了。
不知道是停電了還是跳閘了,總之電風扇不轉了。
廚房有挂面,他卻懶得起來,就這麼枕着雙臂,看着黑沉沉的屋頂。
他怕熱,這麼躺下去是睡不着的。
索性起床,準備逛逛夜市,認認路。
那租房的大哥說了,三條街外有個小吃街,到了晚上特别熱鬧。
穿好鞋襪,拿上鑰匙,剛準備出去,電話響了。
吳旭東以為是周叔打的,開口就是一聲叔。
那頭傳來一聲笑。
吳旭東愣了一下:“三姐?”
“安阿姨怕你寂寞,讓我陪你聊聊天。”
“我沒事。”謝謝安阿姨,真細心。
“東東,怎麼啦,大嫂給你臉色看了是吧?”
“……”
“大哥也沒有攔着點對不對?”
“……”
“你不說我都知道。大哥窩囊,大嫂強勢,咱爸一門心思照顧咱媽,平時總是讓着大嫂的。”
“為什麼讓着她?”
“你想嘛,哪個女人願意有個精神不正常的婆婆,所以呢,大嫂總覺得自己吃虧了,動不動就拿咱媽說事。你别跟他們一般見識。”
“我真的沒事。”
“别以為我聽不出來,你很失望吧!是不是在想,周子琰怎麼不給你打電話?”
“……”
“人家去潛艇上調試聲呐了,半個月後才能上岸。”
“知道了。”
“安阿姨還讓我問問你,想不想看看周子琰住的地方?想的話,自己去找周叔叔拿鑰匙。”
“這不好吧?”
“反正話我帶到了,你别後悔。好了東東,我不能再跟你聊了,不然蕾蕾姐又要說我偷奸耍滑了。你是不知道,她跟周子琰是反的。她看起來好脾氣,實際上是個鐵石心腸,嚴厲得不得了。周子琰呢,看着不好惹,其實嘴硬心軟,心裡住着一個小姑娘呢。”
“看出來了。”
“東東,加油啊,别把這麼好的周子琰拱手讓人了。她的追求者可不少呢。”
“嗯。”
“那我挂了,心情不好就給我打電話,上飛機前号碼都給你了,沒丢吧?”
“沒有。”
“那就好。東東,姐等你喜酒哦!”
“好。”
挂斷電話,吳旭東枯坐在床上,抱住了自己。
是的,周子琰不是不想給他打電話,而是太忙了,這事她走的時候強調過。
讓他慎重考慮。
他得承認,等待的時間裡,真是寂寞如雪。
可是他有那個吻,回味綿長。
足以消解心裡的不安。
不過,還有半個月嗎?
真是太久了。
還是去她的住處看看吧,既然周叔叔提了,那她應該是不反對的。
他出門坐公交,往周家去了。
周家住得挺高檔的,一梯一戶,十九樓,頂部大平層,五百來平,歐式裝修。
周中擎親自開的門:“小東啊,快來快來,還是你面子大,你安阿姨好久沒做過餃子了,今天沾你的光。”
吳旭東卻沒有進去。
大理石的地面,太高檔了,怕弄髒人家的地面。
周中擎明白,趕緊給他拿了雙拖鞋過來:“别嫌棄,這是你安阿姨剛買的,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腳。”
“謝謝叔叔阿姨。”吳旭東換了鞋,猶豫片刻,把自己的鞋擺在了門外面。
周中擎俯身,直接給他拿進來了:“哎呦你這孩子,鞋子放外面幹什麼,家裡沒那麼多規矩,快進來。”
好吧,吳旭東進來了。
打量一番,不禁好奇:“隻有你和安阿姨在家嗎?”
“要麼說我們兩個是空巢老人呢。你小傑大哥整天在天上飛來飛去,他那媳婦又是個事業心強的,整天泡在單位不着家,一雙兒女都是娘家爸媽在帶,買了房子,住出去了。你蕾蕾姐跟你三姐住研究所呢,輕易也不回來。你子琰姐姐更不用說了,我跟你安阿姨一年到頭都見不到她幾面。剩下子琛,還沒有畢業,住學校。好不容易放暑假回來了,一到家就去找同學了。”周中擎大緻介紹了一下。
吳旭東明白了,晚上頂多回來一個周子琛,再沒有其他人了。
挺好的,沒什麼不自在的。
他走到廚房,問道:“安阿姨,要我幫忙嗎?”
“你會嗎?”老安好奇,能主動幹家務的男孩子可真不多見啊。
她家子琛就懶得跟頭豬一樣。
吳旭東說會,下意識卷起袖子,想想又放下了。
扣扣子的時候,老安轉過頭來看了眼:“小東啊,你的事我們都知道,别不好意思,沒有人笑話你。嫌熱就卷起來。對了,老周啊——”
“哎,來了。”周中擎拿着一瓶紅酒,正準備開呢。
老安問道:“子琰不是讓你問問國外的朋友嗎,那個祛疤膏有沒有效果啊?”
“有的有的,再等幾天,已經寄過來了,海關那邊也要走流程的。”周中擎哪能忘了這事,這都是子琰離開東萊鎮的時候叮囑過的。
老安放心了:“小東啊,來,包餃子,不會阿姨教你。”
吳旭東當然會,隻是沒吃過幾次。
王家溝條件太差,吃不起。
他忽然有些鼻子發酸。
記憶裡最後一次吃餃子,還是因為他考上了大學。
他偷偷給自己做了頓餃子,就六個,全素的。
下鍋煮了,慶祝自己終于要擺脫魔爪了。
結果被王大柱堵在了半路……
不想了,王大柱坐牢去了。
前塵往事,就此别過。
他深吸一口氣,卷起袖子,去水池那裡洗了把手,一起包餃子。
周中擎開了酒,見他們兩個都在廚房忙,幹脆不喊了。
先去陽台看看花花草草,澆完水,也卷起袖子,一起來包餃子。
下餃子的時候,吳旭東看着熱水裡翻滾的餃子,嗅到了久違的煙火氣息。
很香,很誘人。
是家的味道。
奇怪,他跟周子琰還沒有确定關系。
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
他不知道。
但是,他看得出來,周叔叔跟安阿姨發自内心的在照顧他的情緒。
吃完還特地拿了本相冊給他,連着那張便簽一起。
“你子琰姐姐的,拿着吧。這是她公寓的鑰匙,你要是想住就住,不想住就鎖起來,回頭自己把鑰匙給她。”周中擎交代完,又怕他身上沒錢,拿了一個牛皮紙信封給他。
他沒要,說什麼也不肯要。
周中擎不再堅持,抓起大吉普的鑰匙:“走吧,叔叔送你去,順便接子琛回來,這個臭小子,不知道在外面野什麼。”
車子很快停下。
是一個高檔的白領小區。
距離周家父母不遠,走過來估計十幾分鐘。
樓層不高,九樓,一梯三戶,九零九。
周家人都喜歡住在最高處。
周中擎送到這裡,便回去了:“小東啊,有事打電話。你不要拿叔叔當外人,叔叔會生氣的。”
“好。”吳旭東握緊了公寓的鑰匙,目送周中擎進了電梯。
卻遲遲沒有開門。
這算什麼呢?
主人不在家,他就這麼突兀的進去了。
不合适。
可是……
周叔叔這麼做,一定有他的用意。
而且……周子琰的便條也給他了。
她總是為他設想得那麼周到。
如果不進去看看,也太不識好歹了。
思來想去,他還是打開了公寓的門。
推開門,打開燈,玄關那裡躺着一個購物袋,明顯是趕時間,随手一扔,沒有整理。
裡面是一雙新的男士拖鞋,标簽還在上面,三天前買的。
周子琰買的。
四十七碼。
她笃定了他會來,是嗎?
還是說,隻是有備無患。
不管怎麼樣,起碼她準備了。
她心裡有他。
隻是接過一次吻的關系,她已經願意讓他登堂入室了。
還考慮一個月做什麼,他現在就想做周子琛的姐夫。
哪怕别人罵他不要臉,他也不在乎。
換上拖鞋,關上了門。
回頭看向客廳的時候,他的雙腳卻被釘住了。
牆上釘了一整圈的軟木闆,四面八方,鋪天蓋地。
上面全是剪貼報,用圖釘固定,大大小小,形形色色,各種日期和事發地的,全都是關于走失兒童的報道和線索。
旁邊還有地圖,好多城市都做了标記,上面貼着标簽:已登。
登什麼,當然是尋人啟事。
他簡直無法想象,周子琰為了找他,到底付出了多少心血。
然而一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總有輻射不到的地方。
偏偏在一片沒有标記的城市裡面,有個城市突兀的被标記上了,是他上學的那座城市。
他怎麼不知道,什麼時候的事?
他幾乎是撲了上去,沒注意腳下的茶幾,被絆了一跤,跌倒在地毯上,才發現茶幾上放着一份解約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