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擔心他的身體。”蕭恒卻搖頭,“以車辇代步,渡白覺得可行嗎?”
李寒卻問:“臣如果說不可行,陛下會改變心意嗎?”
蕭恒笑起來:“李渡白啊李渡白。”
李寒重新拾起茶盞,“冊立一事既有定論,陛下還是操心年号吧。”
蕭恒這才打開那份文書,邊看邊道:“‘興露’?”
李寒道:“甘霖之願。”
“‘永昌’是盛世之号,”蕭恒看向另一個,“‘奉皇’?”
“上承三皇,燧人、伏羲、神農。這三皇并非部落首領,更不是皇權承襲。燧人取火、伏羲治水、神農嘗草,世人尊崇他們,是因為他們的德行功勞。”李寒看向他,“臣希望陛下不要忘掉最初志向,更希望有朝一日,陛下功成廢帝之時,依舊是無冕之王。”
***
二月十五,天子下诏,改元“奉皇”,冊皇長子蕭玠為太子。谒太廟,會群臣,攜皇太子受群臣賀。
屬于奉皇年的故事,在這裡正式開始了。
這場冊封典禮,是南秦尾大不掉的見證之一。天子、百官俱候于祭壇,待五更鼓應,承天門開,大君秦灼乘大辂,行馳道,引皇太子登壇受禮。至壇下,轉乘帝辇上階,足不履地。
當日,秦灼頭戴十一旒,服大紅白虎章衮衣,腰玉帶,踏烏舄,堂皇行于天子道,而天子正在盡頭等候他。
衆臣對他秋狝風貌皆有見聞,如今再看俱是大驚。不過半年時間,秦灼便似脫了層皮,皮囊不再豐盈,血肉如雪水融化般幹癟下去,幸虧骨相驚豔,猶有當時風采。
車蓋一低,七仞龍虎旗幟的陰影裡,諸侯卻車登辇。
李寒作為副使從車中走下,高聲道:“跪——”
百官下跪時,角聲大作,正是歌頌天子武功的《破陣曲》。如果有樂律大家在場則會發現,其中一段旋律是南秦軍樂的變奏。
李寒行在辇旁,再次喊道:“拜——”
群臣俯首。
這一刻起,秦灼成為梁王朝近六百年的壽命裡,唯一一個接受百官朝拜的諸侯王。這也注定了,他在屬于蕭恒的《昭帝本紀》裡,站到了連李寒都無法企及的地方。因他們早年經曆多不可考,于是後世認為,蕭恒對他的私愛在這一刻達到極緻。他們不知道的是,這種私愛的餘韻會橫亘他們的一生,并在将近尾聲的時候達到巅峰。
畢竟有一位名叫李寒的先哲說過:榮耀隻是表象,遠不及生死動人。
但此時此刻,先哲在半程停下。他目送帝辇上去,像目送了曆史。也就是在這時,蕭恒站在曆史的最高處,手捧大圭,正大光明地迎接了他的愛人。
天子将手遞過去,衆目睽睽下,諸侯憑借他的攙扶從辇中站起,立到和他并肩的位置。
蕭恒道:“宣诏。”
李寒張開诏書,高聲道:“維奉皇元年,歲次辛卯,二月十五日甲辰,皇帝若曰:於戲!自昔聖王,鹹建儲貳,蓋将嗣守神器,虔奉宗禋。咨爾皇長子玠,誕乎新朝,興于聖道,仁德賦授,穎慧天成。今萬邦以貞,三善斯屬,宜膺上嗣之典,俾踐少陽之位。是用命爾為皇太子。爾其思王業之艱難,遵聖人之炯戒。非尊賢無以成德,非廣孝無以承親。兢兢業業,保于大猷,無忝祖宗,克甯邦家。往欽哉!”[1]
他誦讀完畢,對蕭恒拱手道:“授冊寶。”
蕭恒便放下大圭,取太子冊寶。李寒快步上階,躬身代領,又呼道:“皇太子祭天——”
秦灼身形終于動了。
他将懷中襁褓遞交天子,轉身走到香案前,舉酒祝天,俯身下拜。
百官之中,楊韬問:“秦大君不是早歸封地了嗎,怎麼如今還在京中?”
湯住英道:“據說陛下西收庸峽,正是秦君率虎贲軍前去支援。陛下有意封賞,他便随聖駕一同返京了。”
楊韬靜了一會,還是道:“隻是讓秦大君代皇太子祝天,從未有這樣的先例。”
湯住英低聲道:“從此便是先例了。”
台上,蕭恒重新将太子遞到秦灼懷裡,雙手捧大圭立着。
幾年之後,秦灼将蕭玠抱在膝上,輕聲道:“玠者,天子之鎮圭,諸侯之命圭。”
“阿玠呢,是天子和諸侯的國之重器,阿爹和阿耶的掌上珍重。”
這時,李寒率先拜倒,高聲道:“皇太子殿下千秋無期——”
于是山呼千歲,響徹寰宇。
在世人和史筆的注目下,蕭恒轉過頭,隔着兩扇旒珠,與秦灼長久對視。
這一刻被《梁史》記錄下來,卻是短短四字:互為目注。
《昭帝本紀》被蕭玠修訂過,以言簡意深著稱,卻偏偏留下這句話。後世史學家意見不一,未有定論。
但其實,這隻是蕭玠身為人子的私心:他希望自己和雙親被溫情脈脈地記錄,哪怕隻有一次。同時,這也是蕭恒秦灼這段愛情為數不多的翔實筆墨,雖是驚鴻一瞥,卻也完全足夠。他們叫人看見,就能被人記得。
如果了解到這些,讀史的大多數人也就會明白,諸侯深凹下去的眼窩中,為何飽含如此堅定又深情的目光。天子又為何心甘情願讓他僭越至此,并用同樣的眼光回望。
但他們想深入探究之時,卻隻能因史料缺漏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