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大雪夜,他兩位父親對坐下棋。阿爹身旁坐着個女人,面目模糊,卻頭戴鳳冠、身着翟衣,披着阿爹那件海龍皮大氅,正攪一碗琥珀色的甜湯要吃。
那是阿耶常用的碗。
阿爹敲着棋子,用平日見阿耶吃冰的口氣輕聲責備她:“少吃甜食。”
阿耶不說話,坐在燈火照不到的地方,隻虛虛攏出個影子。
蕭玠在大雪中迷了半天的路,甫見了他們,蹭蹭蹭跑過去,依例就要爬上榻。但這次沒有人抱他,阿耶略伸了伸手,不知怎的又縮回去。阿爹和那女人都極奇怪地打量他。
他有點委屈,好容易自己挪上去,就要往秦灼懷裡扭。這時對面他阿爹叫了聲:“嗳,哪來的孩子。”
那女人笑道:“莫非陛下新納了娘娘?”
阿爹握了握她的手,“你又打趣我,除了皇後,我哪再有什麼娘娘。”
阿耶聞言,也停了一枚棋子,一雙黑眼睛看了他們好久。許是盯得眼疼,竟似浮了一層薄薄的霧氣。
蕭玠感覺他們有些不對,哪裡不對又說不上,便細聲細氣地叫身邊人:“阿耶。”
阿爹在對面笑道:“原來是大君留的情。你可仔細,這是禁中,言官參你一本,朕可不好保你。”
他從不稱“朕”的。蕭玠想,他也從不這樣和阿耶說話。雖然親熱,卻是像同老師的親熱,話裡話外,這麼……客氣。
阿耶更有些躲他,他也就不再靠近,縮了縮占一個榻腳,聽他阿耶溫溫潤潤的聲音響起:“我麼,确是更不可能。”
這是什麼意思,蕭玠有些茫然。是都不要他了嗎。
他用手背抹了抹眼,又抹一下,淚水噼裡啪啦地掉。對面他阿爹有些慌亂,忙道:“那孩子,到我這兒來。”
蕭玠看出阿耶對他避之不及,慢吞吞從榻上滑下去。他手腳冰涼,腦袋發蒙,深一腳淺一腳走過去,從他阿爹面前站定,但不敢要抱。
阿爹問道:“你叫什麼?”
他說:“我叫阿玠。”
阿爹沉吟一下,問:“你的大名呢?”
他說得連名帶姓。這時他阿耶手裡的棋子磕在案上。
“手滑。”他阿耶說。
阿爹身邊的女人捏了個果子給他,問:“你父母現在何處?”
他将那粒金絲黨梅捧在手心,阿耶欲言又止,終究沒說什麼。但阿爹沒有阻攔。
蕭恒從來不給他吃這個,他吃太甜的會咳。如果咳的厲害,阿爹會紅着眼睛安撫阿耶,他阿耶會紅着眼睛哄他吃藥,雙姑姑抱着他,眼睛裡的冰涼一滴一滴落在他臉上。
蕭玠咬了一小口,那種過度的甜意讓他生津。
他說:“我沒有母親。”
阿爹看了他阿耶一眼,接過話問:“那你父親呢?我領你去找他。”
是你。蕭玠張了張嘴,卻隻是在心裡這麼回答。他說:“你們都不要我了。”
阿爹看上去十分困惑,問:“我們?”
在他身後,阿耶似乎打翻了棋盂。棋子噼裡啪啦濺落,像一個人斷線的淚珠。
蕭玠小聲地叫,阿爹,他小聲地叫。這時蕭恒抱他起來——他終于抱他起來,雖然手法并不娴熟,但還是他熟悉的臂膀、帶着阿耶身上蘭麝幽香的味道。
他對阿耶說:“今夜雪急,要麼你宿在宮裡,皇後着人安排。我帶他出去問一聲。”
阿爹這句話說罷,先望向那女人。阿耶的臉叫燭火映成暖黃,也随他看過去。女人颔首後,阿耶才緩慢地點了下頭。
一子落下。
蕭玠心裡涼了一片。
阿爹那樣看她,像平日看阿耶一樣。而阿耶垂下的眼睛、縮回的雙手、回答的模棱兩可……分明在傷心。
阿爹忘了他們,娶了妻子,甚至還在和阿耶做君臣、做朋友。
可阿耶什麼都記得。
什麼都記得,卻不敢認他。
都是……因為我嗎?
蕭玠叫阿爹抱着,離阿耶越來越遠。待出門時他認出匾額,“立政殿”三個大字,有一院細竹,但先前從無人住。
他叫了一聲:“陛下。”
阿爹将他挪開一寸,隻打量他。
一點癢意從喉嚨裡生發,風雪吹在臉上發涼,蕭玠說:“放臣下來吧。”
阿爹将他放下來。蕭玠拉了拉衣袖,跪下,端端正正叩一個頭,說:“臣知道錯了,好不好,你們不要這樣,好不好?”
他小聲地哭着,邊哭邊嗆:“我知道錯了,你不要這麼對阿耶……你們不要這樣。”
他阿爹手足無措,要拉他起來,連聲說:“你這孩子……”
他忽然大聲道:“我叫阿玠!”
“玠,天子諸侯所持之禮器。阿玠呢,是天子和諸侯的國之重器,阿爹和阿耶的掌上珍重。”
阿耶這麼對他說過。那時候他坐在阿耶懷裡,阿爹吹涼了藥喂在他嘴邊。
騙人。他想,都是騙人的。他光着腳,但他們都沒有像平時那樣,一個生氣着責備他不穿履,一個笑着抱他起來,兩隻手給他捂暖腳心。
其實并沒有那麼珍重吧,說不要就可以不要。
他前所未有地恐懼着,腳步從退縮變得趨于逃離。
不該是這樣。他胡亂抹着臉,而阿爹熟悉的面孔依舊茫然。
他讓自己吃那麼甜的果子。蕭玠想,他還是沒有叫自己穿鞋。
他在跑開前,還是小聲道了一句:
“對不起。”
***
折子全是進谏立後,蕭恒全給打了回去。燈有些昏,他剛要擡手去撚,顱内突然嗡嗡作響,手開始不可控制地顫抖。
如果有行家在此,大概能判斷出,這是一種積年陳毒發作的征兆。
因蕭玠住到這邊,鎮桑葚的冰鑒便挪到甘露殿。他快步走到外殿,将雙手在冰中浸了好一會,又扳開一枚帶鈎,倒出米粒大的兩枚黑丸,和着兩大捧冰水吞了。
阿雙聽得響動趕來,“陛下可是要什麼?”
“我怕冰化了壞了果子,”蕭恒忙攏好袖子,“我泡一會冷水吧。别同少卿講。”
阿雙躊躇道:“可大王說……”
蕭恒道:“頭痛得厲害,下不為例。”
他搪塞過阿雙便重回内殿,先聽得窸窸窣窣的響動。一開始以為是幻聽還沒消退,後來抽噎聲響起來。
是阿玠!
蕭恒忙快步沖到床前,見蕭玠縮成小小一團,就在他睡前自己比劃的地方。
蕭恒拍着他的背,輕聲叫他:“阿玠,阿玠?”
錦被掀開一條縫,又立刻拽回去,塞在腦袋和褥間,有個很小很啞的聲音哭着說:“對不起。”
蕭恒心裡一緊,将燈提下來,哄道:“阿玠,是我,我是阿爹,阿爹在這裡。”
那團錦被還是一動不動,隻是嘟囔着道歉。
蕭恒把他連人帶被抱起來,剝出額頭,捂了一下,又和自己的抵了一會,并沒有發熱。他将兒子裹得嚴嚴實實,提高聲音道:“阿雙,幫他煎一點安神湯吧。”又低聲問:“怕苦嗎?”
蕭玠小聲說:“怕的。”
此時阿雙趕進來,見蕭恒抱着他,忙道:“殿下還小,怕是不能吃那些藥。要麼妾給殿下煮點酸棗仁湯。”
“晚上吃得不少,吃了怕要腹脹,”蕭恒想了想,“切些天麻給他沖水喝吧。”
阿雙應聲要走,又聽蕭恒囑咐:“他阿耶那隻镂藕花的箱子裡新存了甜膏子,要荷葉包的,紅線紮的是梨膏,青線紮的是芙蓉枇杷膏,各挑一簪頭給他調碗水吧。”
蕭恒邊說邊捂住蕭玠足底,說:“腳怎麼這麼涼?”給他塞嚴實被角又道:“阿爹給阿玠暖個湯婆,好不好?”
蕭玠抱着他脖子,終于大哭起來:“我知道錯了,我知道錯了。你别不要我呀,你們别不要我呀。”
蕭恒曉得他做了噩夢,便拍着背哄他:“阿玠是我們的寶貝,我們怎麼會不要你?我們不要性命也不能不要你啊。”
蕭玠慢慢平靜下來,嗫嚅道:“性命還是要的。”
蕭恒蹭蹭他的臉。他胡茬修得不比秦灼精細,刮得蕭玠癢,一會就不要抱了。蕭恒笑罵道:“還嫌棄你老子——夢到什麼了?”
“不能說,”蕭玠重新鑽回被子,“說了要應驗的。”
蕭恒從善如流道:“那就不說。”
他将燈籠擺在床頭,還是那盞走馬。又将折子摞到榻邊。蕭恒記挂着天麻水,到底出去了片刻。蕭玠便爬起來,拿起筆對奏折做了點什麼,聽見門響又立刻縮回去,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