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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七十八 逆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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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多煙雨,蒙蒙如牛毛。

秦灼沒戴笠,因馬騎得快,衣裳也沒怎麼濕。他徑直回宮,剛跨進甘露,蕭玠便嗖地躲到他身後,連聲叫道:“阿耶救我,阿爹要打我!”

秦灼不待說話,果見蕭恒手拿奏折大步出來,一見了他,眉間稍舒幾分,問道:“回來了——那邊怎麼樣?”

“一會說。”秦灼穿的箭袖,沒有大袖遮擋,蕭玠便掀他袍子往腿邊鑽。他一把将太子拎出來,鐵面無私道:“殿下,說說,怎麼回事?”

蕭恒反将折子往袖中一籠,道:“沒事,是我着急了。”

見他态度反常,秦灼倒不急着審問蕭玠,将手往蕭恒面前一攤。

蕭恒看一眼蕭玠,還是遞了折子過去。

秦灼打開一看,奏折的朱筆批複上,赫然畫了隻大烏龜。

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出息啊,我和你阿爹延請大相教你書道,又請院中國手教你丹青,你全用來做這些?”秦灼将折子一合,一隻手将蕭玠帶到自己身前,“折子是用來做什麼的?”

蕭玠前是狼後是虎,夾在他二人中間低着頭,抿着嘴巴不出聲。

秦灼沉聲道:“說話。”

蕭玠嗫嚅道:“大臣們寫了國家大事給陛下看,陛下批過,發還給他們辦。”

“都知道,都記得,”秦灼揚了揚折子,“你叫你阿爹怎麼發給他們?一國太子,遊戲社稷。單單這一件,他們就能咬住你阿爹廢了你。”

蕭恒出言打斷:“少卿,阿玠還小,他記住了。”

“記住什麼?他是太子,多少雙眼睛盯着,半分差錯不得!”秦灼突然怒道,“現在就污損奏章,以後便是無視法紀。莫以惡小而為之,你怎麼教孩子?”

秦灼脾氣來得莫名其妙,蕭恒隻得順着他說:“我考慮不周。阿玠,還不向阿耶道歉。”

蕭玠的鞋尖挪了挪,聲音細若蚊呐:“臣沒錯。”

秦灼皺眉道:“你說什麼?”

“臣沒錯!”蕭玠帶着哭腔大聲道,“他們要阿爹立皇後,臣不想阿爹立皇後!老師說,皇後是阿爹的妻子,那阿耶怎麼辦?阿耶雖然不說,但臣知道,阿耶在傷心。阿玠不要阿耶傷心。臣如果錯了,就說明阿爹該娶妻子……”

他急得跺腳,“臣就是沒錯!”

秦灼半天說不出話,嘴唇顫抖着蹲下.身,摸着兒子的臉,輕聲叫道:“阿玠……”

蕭玠看着他,突然哭起來:“對不起,我錯了,阿耶不要哭,我錯了……”

他用小手胡亂地給秦灼擦臉,被秦灼緊緊抱在懷裡。

蕭恒忙抱扶秦灼起來,連蕭玠一起擁着,柔聲道:“阿爹不娶妻子,阿爹不會叫阿耶傷心。是阿爹錯了,阿爹不該沖阿玠着急。”

細雨如造化,捏合萬物為一。殿外青山擁一塊,殿内三人成一個。

***

趁着蕭恒送蕭玠回東宮,阿雙便擰了塊帕子給秦灼擦臉,道:“大王何必動這樣大的氣?小孩子淘,塗了幾張折子,也不是大事。”

秦灼仰在椅子裡,将帕子蓋在臉上,“……是不算大事,可哪天要廢太子,樁樁件件的小事摞起來,壓也能把他壓死。”

阿雙從沒這樣想過,隻道:“殿下是陛下的獨子,陛下又這樣疼愛,怎會……”

“萬一,不是獨子了呢?”秦灼長出一口氣,将帕子吹動一個角,“現在喜歡,是稚子天真,以後讨厭了,就是自幼頑劣。阿雙,我到時候不在他身邊,總要多打算些。”

阿雙猶疑道:“大王是說……陛下會立後?”

秦灼許久沒說話,似睡過去了。

阿雙知道中了他的心事,隻煮上茶,不敢多說什麼。茶咕嘟咕嘟沸着,頂得蓋子輕響,似有人輕輕叩門。

她好一會方聽秦灼開口:“我雖與段氏有名無實,卻也是入宗廟、有史載的夫妻。何況他是天下之父?立了皇後隻當菩薩供着,世家肯叫他逢場作戲嗎?阿雙,他不清楚奪嫡手段,我知道。就算阿玠清白無辜,外戚為了立一個世家太子,也有法子叫他罪不容誅。叫他立後,就是要阿玠的命。”

阿雙聞言大驚,問道:“大王想怎麼做?”

秦灼将帕子揭下來,露出一雙微紅的眼睛。他道:“我會同他說,天子立後之日,就是太子離朝之時。”

“可自古以來,天子哪有不立後的呢?”阿雙将茶水捧給他,“妾以為……大王早就料到了。”

秦灼接過茶不說話。

默了片刻,他手指撥着扳指,說:“但阿雙,我憑什麼?我名分上有老婆,叫他打一輩子光棍去?世家逼他娶妻,我逼他不要娶妻——我和那些人有什麼兩樣?”

茶冷了,阿雙将他吃剩的半盞子潑入炭盆,啞聲道:“可大王……是陛下的枕邊人啊。”

“枕邊人,我隻是在他枕邊睡一覺,又不是一輩子焊死在他枕頭上。”秦灼淡淡道,“阿玠在名分上和我沒有半點關系,我要護着,也不能動用南秦。阿雙,就算我逼他,倚仗的無非是舊情。”

他輕笑一聲:“沒想到,我居然在賭一個君王的心。”

***

待蕭恒回來,秦灼已經收整好神色,坐在搖椅裡舀酪吃,見了人就道:“你兒子倒是奇,不愛飲牛乳,卻愛吃酥酪。”

蕭恒從他身邊坐下,見案上他已吃空了一盞,便拾起來刮了刮碗壁,說:“随你。”

秦灼唔了一聲,便扭過頭,靜靜看他刮了一勺殘酪,吃着自己剩下的。他睫子顫了顫,輕聲道:“六郎。”

蕭恒手頓了一下,沒擡頭,繼續刮着碗。秦灼吃得本就幹淨,他方才刮得又仔細,這一匙根本沒什麼東西。他卻像專心緻志做着什麼,隻匆忙應了一聲。

秦灼擡手摸了摸他的顴骨,從他鬓角親了一下。他聽見小匙撞碗,叮地一聲脆響,像一顆心磕了條縫,聽得似疼在他心上。他腹中千百說辭都堵在胸口,一句也道不出。

蕭恒狠狠刮着碗,把空蕩蕩的匙子抿在嘴裡,又不知疲倦地再做這活計。

他領上一暖。

秦灼捏着他後頸,沉默了一小會,隻是道:“我姑姑,肅帝的淑妃,或許不是病死。”

蕭恒沒料到他說這茬,将碗擱在案上,轉頭等他繼續說。

“據她的随媵所說,姑姑是因為私情暴露被肅帝所殺,并有一個私生的女兒。”秦灼握着他手臂,“叫蘇合,被藏在勸春行宮做了琵琶伎,年十七。”

蕭恒問:“你以為呢?”

秦灼略作思索,“我姑姑死前的确有了身孕,年齒對得上。至于别的事,我想親自見見她,還有肅帝後宮的一些舊人。”

“秋童已經點好名冊了,當年的一些内侍宮人還在,都可以仔細盤問。宋昭儀那邊我也派人禀告過,你盡管去。至于這位蘇合娘子,過幾日渡白和裴郎要去勸春丈量宮田,咱們也一塊。”見秦灼微張嘴唇,蕭恒立即道,“不要道謝。”

秦灼凝視着他,忽地沒事人般笑道:“大恩不言謝,今晚舍身相報。”

***

這夜又下了場雨。

薰風殿裡,宋氏從帳中坐起來,對帳外躬身的人道:“你幹什麼去?”

那人隻道:“秦大君回來了,隻怕這幾日要來見你。”

“夤夜冒雨而來,他是你嗎?梁皇帝守了幾天空房,他明天下不下得了床還不知道。”她冷聲道,“打帳。”

那人一動不動,隻道:“我先走了。”

宋氏怒道:“本宮命你打帳!”

那人靜了一瞬,順從地将羅帳分上鈎簾,他低眉順目的面孔露在宋氏視線裡。線條柔和,微添細紋,是一張屬于薰風殿内侍福貴的臉。

宋氏一雙怒目裡忽地含淚般悲傷起來,她嘴唇微啟,似要叫什麼人,終究沒有出聲,隻将自己的抹胸帶子抽開。

福貴忙将頭垂得更低,拔腿就要走,“奴婢先退下了。”

“站住,”宋氏問,“你說什麼?”

福貴這才想起自稱,她不許自己這樣說,便緩聲道:“臣……我就在外殿,哪裡都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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