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哀聲懇求道:“我從小就怕雷,你知道的。算我求你,今夜陪陪我。”
響雷緊随閃電炸響。
福貴終于擡起頭直視她。宋氏發髻松頹,兩枚玉蜂仍叮在耳上。她将齊胸襦裙完全解開,雪波間含一枚黃金小鎖。
那鎖似乎關住了福貴全部拒絕的勇氣。他在原地靜立許久,終于像無數個夜晚一樣,坐在榻邊将靴子脫下。
宋氏牽着他手覆上左胸,握着他緩慢地揉搓起來。
***
次日早朝,秦灼未在列,天子視若無睹,底下也無人參奏。以湯住英為首,世家舊事重提,仍啟奏立後。
此時忽聞人問:“衆位相公推舉,可是溫國公膝下次女?”
衆人去看,見那人着正四品紅袍,持笏出列。湯住英便道:“正是。”
那人便高聲道:“臣以為,楊氏女不當為後。”
一石激起千層浪。
湯住英問:“敢問裴侍郎,楊娘子出身名門,德才具備,花容月貌,賢名遠播。如此佳人佳品,如何不能為後?”
“溫國楊氏出身瓶州,臣亦曾出任瓶州,料理過四名楊姓罪人,”裴蘭橋将手中卷宗遞上去,“楊勇圈占民田五十畝,判充軍;楊蒿、楊蓬兄弟強搶民女羅紅兒、孟貞兒、賈明月,判斬刑;楊寶順為占妻田打死發妻,又逃入宗祠,拒不受捕,亦判斬刑。溫國公深明大義,楊娘子佳人佳品,此乃為人蒙蔽,實無罪也。然皇後為國母,外戚當為天下舅氏,如此暴虐,豈堪此任!”
蕭恒面不改色,對楊韬道:“溫國公,可有此事?”
楊韬跪地道:“臣約束子弟不周,實罪丘山。”
湯住英又拜道:“陛下聖明,此非娘子之過。如為此而将楊娘子摒除皇後人選,恐不公正。”
裴蘭橋聲音發冷:“如是娘子不願呢?”
他抱笏而揖,躬身道:“臣曾登臨楊府,恰巧撞見楊娘子不願入宮,意欲投缳。”
他此言一出,楊韬冷汗直流,忙叩首道:“小女無知,絕非怨怼!臣必當嚴加管教,望陛下寬恕!”
蕭恒笑道:“男婚女嫁,首要心甘。我非良人,娘子何罪之有?國公回去也莫要責罰,娘子個性貞烈,我十分敬佩。特授彩緞三匹,以添娘子妝奁。國公還是按她的心意,好好地擇選人家。”又笑道:“我若是有女兒,自然也不想她入後宮的。人之常情罷了。”
楊觀音拒做皇後是不給天家顔面,蕭恒不怪反賞,出乎衆人意料。湯住英以為他态度軟和,上前奏道:“陛下仁慈,天下之幸。雖如此,還是應早日立後,早安民心。”
“不急,”蕭恒将一道旨意遞給秋童,“還是先用這個安民心吧。”
衆臣聽罷,比楊觀音一事更要震驚。
蕭恒下诏廢除功臣田。
梁高皇帝立朝後,對功臣的封賞自然少不了土地一項。功臣田多是世襲,代有加賞,以示皇恩浩蕩。而如今蕭恒取消功臣田,此代之後不再世襲,重新丈量後收歸國家。
這是打世族的耳光。
夏雁浦聞言大驚,失聲道:“功臣田乃先祖旨意,陛下如今廢除,置曆代先皇于何地!”
蕭恒也不惱,隻道:“肅帝篡位而登基,對曆代先皇是大忤逆。怎麼諸位還肯跪他拜他,尊他做皇帝?”
湯住英道:“隻是諸位相公行事未有過錯,陛下下旨奪田,未免賞罰不明。”
蕭恒不動如山,便問道:“衆位卿家以為,我自入主以來,行事可有罪過?”
湯住英拜道:“陛下敬天地,恤人情,收複庸峽,分布冬糧,實乃萬世難出之聖主。恩澤被覆天下,何言罪過?”
“我既無罪,尚且廢除皇田歸為民用。”蕭恒聲音轉冷,“衆卿因何不可?”
衆人一時啞然,蕭恒趁勢道:“大相起草诏令,下達州府,即日執行。”
他冷笑道:“衆位操心我的家事前,還是先管好自己吧。”
李寒得令,這才回過味來。
立後一事蕭恒并未與他商議,他就明白,蕭恒已有了如意算盤。就算今日沒有楊觀音,還有張觀音、王觀音,裴蘭橋雖解燃眉之急,卻仍是治标不治本。而廢除功臣田的旨意,就是蕭恒的應對之策。
硬碰。
世族傷了他的筋骨,他就要動世族的心髒。之前的均田和分皇田并未直接針對世族,而如今,他向世家正式宣戰。
蕭恒并不是傀儡皇帝,他更是三大營的最高将領。手裡有兵,說話就硬。糧食更不是問題,他為庶民争利,哪怕再戰,天下百姓必将箪食壺漿以迎。更重要的是,經此一役,民心已經被他死死握在手裡。
水已載舟。
所以他不憚告訴所有人,立後和太子就是他的逆鱗,想觸犯的,必須承受天子之怒。
投我以劍戟,報之以刀槍。
李寒心知,逼迫立後隻是導火索,要廢帝制,他們與世族終有一戰。轉念一想,自己新做大相時,蕭恒還劃了兩畝地給他種菜。菜沒種出來,草倒長得挺茂,估計現在比太子都高。
那就捐了吧,留着也是糟蹋。
***
下朝後裴蘭橋慢悠悠走着,楊韬遠遠看見他,當即摔袖走了。不一會楊峥從身後叫住他,快步上前,道:“我父已按照當時商議,命族人遣送楊寶順歸案。裴兄今日因何毀約,向陛下當面奏對此事?”
裴蘭橋道:“豈能因小善而成大惡。”
楊峥蹙眉道:“所以你一開始就是诓騙我父?你從沒打算把事壓下來?”
“愚弟慚愧。”裴蘭橋拱手道,“是。”
“好、好,好一個金剛怒目裴蘭橋,菩薩低眉裴觀音!”楊峥沉默片刻,“裴侍郎,我沒有怪罪你的意思。我豈是那等黑白不分之人?你如直言,我必當竭力奉勸家父交出元兇。你是個好官,但君子重然諾。”
裴蘭橋道:“弟要做官,就做不得君子。”
楊峥十分慨然,問道:“這事楊家不占理,我無話可說。隻是裴兄,你為了逢迎天子,将家妹私事明于殿上。她隻是閨閣女子,與你無冤無仇,你要她從今往後如何做人?”
裴蘭橋道:“娘子通情達理,既貞且烈,弟十分佩服。隻是楊兄,她不肯嫁入天家。”
楊峥冷笑道:“所以你這樣幫她?”
裴蘭橋歎道:“弟言盡于此,望楊兄有朝一日得知真相,務必相信令妹。”
他擡頭,天幕霞光恰映入眼,似一帶落紅入水。他輕聲道:“令妹佳人佳品,裙钗之首。”
楊峥将信将疑,也不再費口舌,隻提步離去,“不勞裴侍郎費心了!”
裴蘭橋面無不豫,又略走幾步,忽聽李寒在背後奇怪道:“裴玉清竟會關心天子家事。”
裴蘭橋等他走過來,隻笑道:“楊氏女有内情,下官隻是盡力一試。”
“你說了謊,”李寒望着他雙眼,“楊氏四名罪人的卷宗,你的确想守約按下來。但為了不使楊娘子入宮,你才把這些舊案翻騰出來,就是為了置楊氏于議論中心。既如此,便不是立楊氏女為後的時機。”
裴蘭橋歪了歪頭,“怎麼呢?”
李寒笑道:“按你的脾氣,真不想守約早就捅到駕前了,還能憋到今日?”
裴蘭橋亦笑道:“就沒有人告訴大相,直接拆穿,會叫人下不來台嗎?”
李寒歎道:“對于楊娘子,溫國府尚不顧惜。你倒更像她的父兄。”
“下官在瓶州頗有心得。”一陣飛鳥掠過,沖裴蘭橋的臉孔射下一群镞狀影子。他眼睛逐着鳥隊,遠遠向南飛去,輕聲道:“迫害女子最多的,往往是自家人。”
李寒陪着他沉默許久後方道:“駕前打楊氏的臉,怕是要結怨。”
他喚那人的字:“玉清,你要惜身。”
“幹大事而惜身,非英雄也。*”裴蘭橋笑道,“大相當年彈劾青公,轅門矯诏,既不自惜,何以勸我?”
滿天雲霞下,重疊樓阙間,李寒與裴蘭橋對視許久,一起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