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玠手突然被那盞冷酒燙了一下,燎皮地疼。所幸秦灼随即接過盞子,連他的指頭都沒碰。
蕭玠艱難地吞咽了一下,輕聲說:“大君,你抱抱臣吧。”
秦灼沒吱聲。他穿一件大袖袍衫,正抖了抖袖子露出雙手,這是個揖手說話的開頭。蕭玠卻誤以為他要抱自己,滿心期待地上前摟住他脖子。
衆目睽睽。
秦灼雙手僵住,忙擡眼去看蕭恒。蕭恒身形微動,卻隻溫和笑道:“太子和秦大君親熱。”
秦灼滞了一會,這才虛虛抱了下蕭玠,又随即放開,将身躬得更低,拜道:“蒙殿下降階之禮,臣不勝感激。鶴駕尊貴,臣伏請殿下入座。”
蕭玠捏着衣角,有些手足無措。
前幾日李寒講禮,論到跪拜,對他說:“羊羔跪乳,此乃古今孝道。”
蕭玠問:“如果父母跪拜自己呢?”
秦灼駕同天子,李寒并未聯系到他身上,便道:“需知庶子跪生母,天子跪上皇。使父母跪拜,必是有事使父母求不得,又予折辱,此大不孝。”
此大不孝。
我大不孝。
蕭玠臉色雪白,立在原地無法動彈。還是上首蕭恒招手道:“阿玠,到阿爹這邊來。”
他烏黑的眼睛動了動,有些惶惑地點了點頭,一個木傀儡般,被線牽着轉身回去。
待他入座,秋童便捧了一隻小碟過來,道:“奴婢切了盤梨子,潤喉潤肺,殿下嘗嘗,可甜。”
蕭玠便道:“謝謝秋翁。”
蕭恒教得他好,秋童最早被他謝時,吓得隻差磕頭。如今也習慣了,隻眯眼笑道:“殿下喜歡就好。”
蕭玠捧着小口地吃,揉了揉眼,沒吃幾口又揉了揉。蕭恒來問,隻說有小蟲兒迷眼。秋童見他吃得仍不方便,便又将梨子切成小塊,低聲道:“一會奴婢帶殿下出去捉螢火蟲,行不?”
蘇合對外稱東宮大女官,正侍坐在旁,聞言也柔聲道:“捉完螢火蟲,妾給殿下彈最喜歡的曲子。”又問道:“殿下眼痛嗎?”
蕭玠點頭,“有一點。”又強調道:“是因為小蟲子。”
蘇合道:“是,殿下不要怕,如果眼睛痛,流淚是正常的。”
蕭玠更用力地按眼睛,說:“今天是阿耶的生辰,哭不好。”
蘇合将梨子遞給他,他便捧着梨,故意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想讓人以為他害了困。他把眼淚擦幹淨,對蕭恒露出一個滿足的笑容,用口型說,梨子好吃。
***
今夜秦灼不得脫身,本記挂着蕭玠,奈何衆人争相敬酒,連蕭恒都沒給他擋住,直吃了個醉倒。
宴散過後,蕭恒攙扶秦灼進殿,當即被那醉鬼纏成一個。
宮人隻低頭看腳尖,聽得内殿簾子一摔,秦灼咕哝道:“兒子。”
蕭恒說:“阿玠回去了。”
秦灼道:“他吃得好少。”
蕭恒便哄他:“東宮有廚子。我去燒水,你泡一泡再睡。”
秦灼卻撂開這話,問:“你頸子上,誰的胭脂?”
蕭恒道:“什麼胭脂?”靜了一會又道:“昨夜有貓抓的。”
秦灼猶說不止,一會嘴便被堵上。
又一陣衣衫窣窣,低吟淺淺,她越聽臉越燒,便專心去數地毯上的繡球花瓣。正數完一簇,忽聽外頭有人叫:“阿耶。”
她駭了一跳,忙應道:“是太子殿下嗎?”
孩子微微咳嗽一聲,小心問道:“阿耶吃了好多酒,有沒有頭痛?”
裡頭動靜仍斷斷續續地響,宮人便道:“應該沒有的。”
他個子小,隻一個禮冠影子投在窗上,似一隻欲飛的鶴。那鶴輕輕振翅,蕭玠便細聲細氣地問:“那我可以進去看看嗎?”
宮人隻得道:“陛下和大君已歇下了,明早妾告訴大君,殿下來過了,好不好?”
窗外靜了一會,如不是那頂冠子的影子還在,她就要疑心蕭玠已經走了。或許已經走了,那隻是盆蘭花的影子吧。
宮人這麼想着,正要開門去瞧,卻聽蕭玠聲音在這時響起:“那勞煩姐姐煮個湯水吧,阿耶吃過酒常要吃的那個。阿爹之前說要吃了它再睡,不然胃痛。”他又補充說:“我怕阿耶半夜醒了胃痛。”
宮人道:“妾今夜便給大君煮下解酒湯。”
他似有許多事要囑咐,卻偏偏欲言又止,一句話也說不出。宮人剛要詢問,便聽他道:“我沒有事,隻來瞧瞧,阿耶既然睡了,我就走了。”
那雙鶴翅終于拍動,漸漸從天際般的窗棱上飛落,他還是要走了。
臨走前太子說:“麻煩姐姐,不要說我來過了。”
窗外,蕭玠抱着一碗坨了的面走下台階。蘇合在一旁幫他掌燈,輕聲道:“殿下不如放在小廚房,大君明日醒了正好做朝食吃。”
“明天就不是阿耶的生辰了,”蕭玠說,“明天,就隻是一碗面了。”
蘇合便道:“那妾幫殿下倒掉吧。”
蕭玠搖搖頭,說:“阿爹說的,不能浪費糧食。”他擡頭道:“我吃不完,阿合姑姑能不能和我一塊吃。吃完了,我想聽姑姑彈曲子。”
蘇合輕輕颔首。
東宮也明了一夜的燈。
蘇合彈了首熱鬧的宴飨曲子,蕭玠似乎漸漸開心起來,鬧着要學琵琶。蘇合便從背後擁了他,教他用撥闆。蕭玠轉着幾個玉轸玩,蘇合再彈,分明是同樣撥法,調子卻嗚嗚咽咽地傷心起來。
蕭玠拿一隻紅牙撥子遮在嘴前,小聲說:“姑姑,我和你說個秘密。”
蘇合附耳過來,聽他慢慢說道:“我知道,阿耶想再要個小孩。”
蘇合驚訝于他的早熟,低頭正看見他認真的眼睛。
蕭玠說:“那天他們和小姑父說的話,大部分我都聽得懂的。我也知道自己不夠好。好生病,也不好好吃藥,但我在慢慢改了。”
他把撥子蓋在眼皮上,過了一會才開口:“我其實想,阿耶能不能等等我,我會都改的……别……”
别對我失望。
别不要我。
蘇合輕聲道:“怎麼會呢,殿下是大君和陛下最心愛的孩子,也是妾見過最懂事的孩子。殿下做得很好了。”
蕭玠往蘇合懷裡縮了縮,為秦灼點亮的白夜似乎将他燒痛了。他喃喃道:“阿合姑姑,我原來問老師,什麼是娘。老師說,生育我,乳養我,照料我吃飯睡覺,幫我蓋被子,為我縫衣裳。那雙姑姑就應該是我的娘,但她沒有生我。生我的是阿耶,但阿耶……他不能當我的娘。現在你來了,那你和雙姑姑能不能輪流當我的娘呀……我看書上講,沒娘的孩子是很可憐的,我不想那麼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