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前,蕭恒擡首看了看日頭,将缰繩遞給兒子,道:“請這兩位内侍看顧你一會,阿爹去給你端藥。”
那兩名内侍忙道:“奴婢們取藥即可,豈敢勞煩陛下。”
“太子換了服新藥,他的女官怕也不清楚。”蕭恒捏捏兒子的臉,問,“阿玠要下馬嗎?”
蕭玠好容易學會控制方向,正玩得起勁,隻握着馬鞭搖頭,“臣也要吃甜水。”
蕭恒便放他自己騎馬,一步三回頭地走了。進了帳子,便啟了一方匣子,取出幾隻藥包,囑咐了蘇合煎藥次序。又打開一隻幹荷葉,拿小匙挑了點梨膏,又兌了碗熱水搖着。
那點膏子将要化盡,蕭恒忽聞遠遠一聲虎嘯。幾乎是同時,帳外響起紛雜的腳步聲和叫喊聲。
蘇合闖進帳子,白着臉失聲叫道:“大君的白虎發了性,沖太子殿下撲過去了!”
蕭恒腦中一道驚雷劈落,當即抄刀立起,不管不顧地往帳外沖去。衆人喊他也聽不見,劈手奪了馬就要走。
湯住英見他形狀如狂,忙上前抱住馬腿,高聲道:“弓箭手已經趕去了,天子不涉險,陛下冷靜!”
蕭恒如今哪聽得見這些,撥馬向前沖去。這一攔一停間,場上景象叫他觸目驚心。
蕭玠小小一個,仍坐在馬上,似被吓得不敢動彈。那白虎比成人仍高一頭,大張血口,已直直飛撲上去。
白虎身後,一匹黑馬疾馳如飛,馬上紅衣人拉滿了弓。
猛虎一嘯,衆人隻覺肢骸冰冷,腿腳俱麻。在場文官何曾見過這等場面,連楊韬都三魂丢了七魄,顫聲高喝道:“這是刺駕!”
帳子設在林邊,距場上有一段距離。蕭恒一馬在前,隻恨不能插翼。身後射手忙拉開弓箭,蕭恒當即喝道:“隻射殺這畜生,不許向秦君開弓!”
箭雨紛紛而落,于白虎而言卻不過銀針下刺。它疾奔過去,忽然身形一定,爆發一聲震地怒吼。
蕭恒這才看清,它頸上已被長箭釘了兩個血洞!
箭尾顫顫,雕羽朱漆,天子以下,大君用箭。
秦灼來不及落箭,隻欲親身将虎引開,便縱馬狂飙上前。不料白虎殺性被激得厲害,竟不顧這兩箭之痛,直接縱身一躍,将蕭玠撲下馬來!
帳前李寒厲聲呼道:“全部禁衛上場,保衛太子和陛下!”
他話音未落,場上響起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吼,連虎聲都蓋過去,直叫人渾身一震。
楊韬這才回過神,喘着氣問:“大相,秦君在喊什麼?”
***
“閉眼!!!”
蕭玠被昆刀撲倒時,聽見了這句話。
後背狠狠撞在地上,胸前撕裂的痛楚猶甚,他整個人似被從當中劈成兩半。白虎腦袋大如車輪,獠牙如柱,滿嘴都是常年食生肉的腥氣。
血盆大口正要沖他的頭顱咬下來。
撲哧。
那張黑洞洞的虎嘴裡,驟然射出一枚箭頭。
不足一寸的距離間,白虎的血涎滴在他臉上。昆刀忽然渾身一僵,直接壓倒在他身上。
像被死亡壓住了。
我要死了。
這念頭湧出的瞬間,蕭玠意識模糊起來。忽然身上一輕,白虎從上方移開。
一片刺眼光芒裡,露出秦灼沾血的臉。
***
片刻之前,夏秋聲瞠目問道:“這是……要射連珠?”
李寒目光凝重。
黑馬四蹄如飛,背上似着了火。秦灼竟抛缰棄鞭,隻憑雙腿控制馬蹄方向,拔出最後三箭對準虎頭。
他離白虎不過一丈之遙。
“這三箭下去……此獸如兇性大發轉奔大君,這般距離,如何逃脫?”夏秋聲喃喃道,“秦君……竟肯為太子舍命至此!”
李寒屏息凝神。
生我死我,唯我父母。
一聲弓響,脆如裂帛。
秦灼竟踩镫直立起來,三支長箭首尾相接,死死釘向白虎後腦!
昆刀哀吼,震耳欲聾。
他雙手沾着血,丢掉斷弦的弓。
***
侍衛用馬皆懼于虎威,兩腿觳觫,隻欲掉頭奔走。隻有一黑一白兩匹駿馬,不顧死活地向白虎沖去。
幾乎是秦灼再射三箭的同時,蕭恒用盡全力将刀擲出,直直刺向白虎背部。
正在此時,昆刀壓着蕭玠,轟隆一聲重重倒下。
秦灼險些嘔出口血,将落日弓一扔,近乎摔倒地滾下馬背,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蹬開昆刀時,他看見蕭玠渾身是血地倒在草窠裡。
不要。
秦灼十指被弓弦勒得鮮血淋漓,手臂也被亂箭射傷,隻渾無知覺般跪在蕭玠身邊。伸手給他擦臉,卻越擦越紅。
不要。
他顫聲叫道:“阿、阿玠。”
蕭玠卻睡熟了般,在他懷中一聲不吭。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在蕭恒飛奔過來時,他猛地抱起蕭玠,崩潰地失聲喊道:“太醫!太醫呢!快救太子!快救太子啊!!”
***
帳中滿是血氣和藥味,太醫坐在榻邊施針,擡頭觑着蕭恒臉色,戰戰兢兢道:“陛下……”
秦灼失魂落魄地立在榻邊,蕭恒一隻手攙着他,對太醫道:“直言便是。”
太醫将頭壓得更低,拱手道:“殿下性命無憂,後背與前胸也隻是皮肉傷,并無大礙。”他偷眼看蕭恒,“隻是……”
蕭恒低聲道:“隻是如何?”
太醫問:“臣聽聞殿下出生尚不足月。”
蕭恒察覺身邊人突然顫抖,便安撫地握住他,答道:“八個月。”
太醫颔首道:“殿下應當在胎裡養護不周,如此帶下了病根,易喘易驚,肺器發育也不好。原本仔細調養應無大礙,隻如今……”
蕭恒急聲問:“如今怎樣?”
“如今遭今日一駭,隻怕胎中病症一應發作。”太醫急忙跪地叩首,“臣萬死,恐怕殿下難以終年了!”
他俯身在地,隻聽茶碗一碎,不料竟是這位南秦諸侯先失了态,驟然厲聲喝道:“詛咒太子,依法族之!左右,還不将此賊拖下去!”
“呼喝天子侍,斬殺天子從,大君好大的威風!”楊峥亦在當場,拱手道,“此虎是大君豢養長大,如今襲擊太子,大君就沒什麼話要說嗎?”
秦灼雙目俱紅,從牙關裡擠出字:“你什麼意思?”
楊峥不退不避,撩袍跪倒,“臣懷疑殿下遇襲,是為人謀劃!”
秦灼冷笑兩聲,指着榻上蕭玠,好笑道:“我殺他,你說孤殺太子?”
“天家亂,邊家幸。在場衆人,此虎為何隻襲太子殿下,”楊峥直視秦灼,厲聲問道,“大君說得清嗎!”
秦灼有口難言,如今更是百口莫辯,又痛又怒,當即紅了眼圈,沖蕭恒道:“你的臣子,你跟他說!”
楊峥不依不饒:“威逼天子,恫吓君王,這就是秦君該有的禮數嗎?”
“若無秦君,太子恐怕已葬身虎口了。”蕭恒扶住秦灼,聲音平直,“衆卿先退下吧,太子需要靜養。”
衆臣雖有不忿,卻仍遵旨退下。臨出帳前,忽聞天子道:“渡白調令禁軍,将上林苑圍成鐵桶,一隻鳥都不能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