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寒看了眼蕭恒的臉色,利落道:“臣遵旨。”
簾子輕輕落下,将生氣隔在外頭。蕭恒見秦灼面如死灰,便柔聲勸道:“你别擔心,郎中的話且聽一半,當年多少人說我活不了呢。先包紮一下傷口,好不好?”
聽他這話,秦灼眼淚霎時撲簌簌落下。他整個人站不住,撲通一聲倒在榻邊,跪地掩面痛哭道:“他才這麼小,我叫他騎什麼馬……還有昆刀,明知是兇獸,我放它出來幹什麼……怪我,怪我啊!”
蕭恒忙跪下抱住他,半攙半扶地将人摟在懷裡,瞧見蕭玠面無血色的臉,也落了兩行淚下來。
如此相擁許久,秦灼才漸漸軟在他懷裡沒了聲息。蕭恒隻怕他昏了過去,剛要扶人起來,便聽氣息奄奄地一聲:“六郎。”
“我對不住你。”
蕭恒低斥他:“說什麼胡話!”
“當年是我亵渎神靈,這是我的業障。”秦灼手腳無力,勉強靠他臂膀才支起身子,“可阿玠什麼都沒做錯,為什麼要報應在孩子身上?”
蕭恒見他目光渙散,用雙手抱住他的頭,自己也是滿面淚痕,猶勸道:“阿玠這事古怪,不查清楚,咱們誰都不能倒,不然才是對不住他!你是他阿耶,兒子還不明不白地躺着,你得撐住。少卿,我們都得撐住了!”
秦灼點點頭,由他緊緊抱在懷裡。兩人相互依靠着,蕭玠仍呼吸微弱,連指頭都沒動一下。
***
八月二十,皇太子遇襲,天子封上林,大相李寒盤查百官。
太醫險遭滅門之禍,如今再進帳,頭似提在脖子上。此番觐見,天子面上依舊如常,秦大君也已平靜下來,手臂、十指也草草包紮,隻紅腫着眼睛,見了他先道:“孤一時情急,唐突了太醫,還請閣下莫要見怪。”
方才那陣仗,比起天子,秦君倒更像太子之父。太醫忙道:“微臣豈敢。大君是關心則亂,且臣技藝不精,的确是臣之罪過。”
“孤便不與太醫說場面話了,”秦灼坐在椅子裡,深吸口氣,“太子如今……究竟如何?”
太醫擡頭觑向蕭恒,便道:“幸虧第一副湯藥灌得急,護住了髒腑心脈,臣方才再診,察覺殿下脈象已趨平和。如精心調護,雖不至于痊愈如初,總能享耳順之福。”
剛說完太子早夭,如今改□□到六十無虞,本該惹人懷疑。但秦灼大喜過望,忙問道:“所言當真?”
太醫瞥見蕭恒微握兩下的手掌,忙俯地大拜道:“千真萬确!”
太子受傷,諸侯比天子都着急,天子還跟着瞞傷勢。真是前所未聞。
他額頭緊貼地毯,被糙毛刮得刺痛,卻不敢動彈。半晌後才聽秦灼和緩了聲音:“我……陛下便将殿下托付與太醫了。”
他高聲道:“臣必當盡心竭力。”
“孤還有一事要請教太醫。”秦灼道,“這畜生是孤親自豢養,已被馴得極其溫良,無孤旨意絕不敢傷人。且太子與其相處日久,十分親密,說它無故撲殺太子,孤不信。”
太醫沉吟片刻,“臣當時也在場……看這白虎發威的确不似尋常,應當是受了刺激。”
蕭恒坐在一旁,便問蘇合:“昆刀近日都吃了什麼?”
蘇合道:“如同往常,新鮮生肉罷了。”
蕭恒便囑咐侍人去取它的食盆,又問:“這幾日都有誰接近過它,又由何人喂養?”
蘇合思索一會,答道:“東宮中人對它都十分畏懼,不敢輕易上前。一直是殿下和妾來喂養,從未假手于人。”
蕭恒問:“你不怕虎?”
蘇合道:“起初是怕的,隻是陪着殿下喂了幾日,漸漸就不怕了。”
說話這會,侍人已将食盆取了。臉盆大的一隻銅盆,裡頭還有半塊未食盡的牛腿肉。太醫細細嗅了,又取針來試,搖頭道:“陛下,此物并無藥物。”
不是在飲食裡。
蘇合剛想起什麼,忙道:“昆刀還有口氣,太醫要不要看看?”
蕭恒轉臉向秦灼,問道:“還救嗎?”
那人左手拇指搭在青石虎口上,靜了許久後才道,“救吧。”
***
不過一盞茶後,太醫再度進帳,李寒也過來探看太子,正沉吟道:“問題或許出在殿下這裡。”
秦灼便對蘇合說:“将殿下的衣物取來給太醫瞧瞧。”
蘇合便将一件玄色白蛟的騎裝捧來,衣襟已被鮮血浸透,胸口、衣擺亦撕成碎布,十分觸目驚心。秦灼當即扭過頭去,蕭恒便緊緊握住他的手。
太醫用鑷子夾取衣物,一番察看後問道:“敢問陛下,太子平日起居可用香料?”
“太子年幼,不敢輕易與他佩香。”蕭恒眉頭一皺,“可有什麼古怪?”
太醫道:“殿下衣衫上,隐約有抱香子的味道。”
他此語一出,蕭恒已然變色。太醫對秦灼解釋道:“抱香子又稱猛虎行,古時捕虎人為了引誘老虎,常以此物和生肉作為引子。此物以氣誘,生肉以味誘。虎者見此,如見活食。但殿下衣上隻有些許,不仔細辨别難以察覺,似乎是沾染所至。不然隻靠這些,應當不至于令猛虎襲擊。”
秦灼忽然想起什麼,解下.身上香囊遞給他看,“孤帶太子騎過馬,是不是這個的緣故?”
太醫接過察看,搖頭道:“大君這隻香囊并未被動手腳。”
“既有了頭緒,一切就能入手了。”蕭恒冷聲道,“傳我的令旨,依次盤查百官,尤其查看各位都熏了什麼香。”
李寒當即領旨告退。蕭恒沖太醫打了個眼色,便立起身,輕輕按了按秦灼肩頭,溫聲道:“我出去看一眼,你陪陪阿玠。”
秦灼沒什麼反應,隻看着榻上點了點頭。蕭恒剛要出去,忽聽秦灼說:“近了身,就該考慮裡頭人了。”
他懷疑蕭玠身邊有内鬼。
蕭恒便道:“東宮那邊,我找人去圍。”
秦灼站起來,眼裡有了一點光輝。
“我親自去。”他說。
蕭恒與他對視一會,颔首道:“你是龍武衛大将軍,除龍武之外,太子六率全部由你調動。不放心别人,就帶子元他們去。”
秦灼面無表情,撩袍跪倒,一個頭叩在地上,“臣謝陛下!”
太醫看看蕭恒,又看看他,還真弄不明白了。
***
既如此,秦灼便領天子衛隊封閉宮禁、嚴查東宮。蕭恒目送他出了上林,方問太醫道:“太子的病情究竟如何?”
太醫連忙跪地,叩首道:“請陛下恕臣欺君之罪!臣便是華佗再世,六十之壽,怕也……無望。”
蕭恒道:“你直言便是。”
“殿下原本便有喘疾,如今數症并發,需得悉心養護。諸多事項,臣會列一張單子給陛下。”太醫躬身道,“臣才薄技粗,如按此調養,可保至成人無虞。”
成人。二十歲。
十六年。
太醫許久沒聽見蕭恒吩咐,大膽擡頭看他,不由大驚。
蕭恒額角青筋暴起,呼吸難聞。可怕的是,他雙眼血絲漸作青黑,一雙瞳仁竟略微發紅。
這是心智淆亂或毒發的前兆。
太醫忙去扣他的手腕,卻被當即拂開。他眼見天子扳下一隻黃銅帶鈎,啪嗒擘作兩半,倒了兩粒黑丸合在口中生吞下去。
過了片刻,方聽天子平複了氣息:“我兒還要拜托太醫多多照料。”
“臣必傾盡所能醫治殿下,”太醫斟酌了一會,道,“陛下……還是要珍重聖躬,切莫諱疾忌醫啊。”
蕭恒突然轉頭看他。他甫一對視,雙眼便似被鷹喙一鈎,忙要跪倒,“臣失言,陛下恕罪!”
“太醫直言,何罪之有。”蕭恒攙他起來,平淡道,“但你什麼都沒看見,對嗎?”
太醫連連颔首,“陛下說的是,臣什麼都沒看見。”
***
李寒雷霆手段,不過申時,香料便查出眉目。
他奉上一隻香囊,道:“這是左補阙楊峥貼身之物,其中正有一味抱香子。而且他曾佩戴這隻香囊接近太子。”
溫國楊氏。
蕭恒握了那隻香囊在手,問道:“渡白以為如何?”
“溫國公雖處事圓滑,倒不像動用這種下作法子的人,”李寒略微皺眉,“但前一段百官建言立後,推舉的正是其女。以臣愚見,切不可草草定罪,但要先行看守楊韬父子,封閉楊府。臣會繼續詳查,同時,也要等候大君消息。”
蕭恒點點頭,摸了摸蕭玠額頭,道:“命左衛前去暫封楊府,但凡強力闖門者,以謀逆論處。一會看看玉清頭痛好了沒有,要是能下來地,叫他進宮去,幫他阿耶扶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