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食已熱了兩回,秋童正準備叫人上燈,忽聞殿外一聲馬鳴,忙迎出殿去。燈籠還沒挂上,就見蕭恒翻下馬背走上來,正一手按在頸邊,腳步也有些踉跄。
秋童忙撐傘下去,道:“哎唷,您怎麼都不打把傘?大君的家書到了,等陛下去拆呢。”
他絮絮說這許多,蕭恒卻臉白得厲害,也不說一句話,還沒跨過門檻,便一頭栽進殿裡。
秋童忙去扶他,卻覺指間黏膩,往燈下一照,竟是滿掌猩紅。
血!
蕭恒頸側紮着帶子,看樣是随手撕下的袍邊,被衣領遮着沒有及時發現。鮮血已将領口、肩背浸透,因是黑衣,隻以為濕了雨水。
秋童心膽俱裂,忙高聲喊道:“來人哪!有人刺駕!不是、叫太醫!叫太醫啊!!”
***
蕭恒大喘着氣睜開眼。
紅。
他穿一身大紅喜袍,從浮滿落紅的溪流中坐起來。凡目所至,紅色的山水寂靜,紅色的日月淩空。轟隆隆的雷聲滾過,壓壓紅雲中便落起紅雨。
他被紅色浸泡着。
雨越下越密,墜成一道輕薄的紅帳。他擡手去打,卻握了滿手紅色水流。
帳後坐着人。
有人輕輕叫他。
少女叫阿兄,婦女叫阿弟,女童叫阿爹,所有人叫陛下。全部女人的聲音織成一張羅網。
蕭恒一顆心狂跳着,快步闖進去。
重重羅網中,坐一個穿翟衣的女人。
她有深青衣袖和黃金頭面,猩紅嘴唇和鴉青鬓發,正輕撩眼簾,往這兒柔柔睇過來。
那是一張屬于湯玉壺的臉。
她含羞一笑,手中團扇一揚,又将面孔遮起來。
蕭恒聞到了血腥氣。
他趕忙上前要拉她起身,卻不料抽走她手中團扇。
光線一暗。團扇之後,露出一副骷髅面孔。
說骷髅其實不确切,骨頭上仍覆着一副人皮,薄如蟬翼,但皺巴得厲害,似貼加官的黃紙塗了油彩,水一噴,紙一濕,紅色彩料便順着眼眶流下來。
那眼窩下是黑漆漆的兩個洞,卻仍盛着她一雙妙目,血流湧出時輕輕一轉,骷髅便小孩般咯咯笑起來。衣袖滑落,蕭恒見她潔白臂骨上纏滿紅絲,如千萬蠕動的線蟲般曳到地上。
啪嗒一聲,那層皮囊掉下來。
她被吸幹了血。
又一聲驚雷大響,大地隐隐震顫。
紅電劈落時,蕭恒終于看清他們所在何處。
那是一座巨大的紅色門樓,匾下寫着一行小字:某地某人妻節婦某氏。匾上是兩個血淋淋的大字。
貞節。
血漫上來了。淹過手足、口鼻、頭頂。蕭恒聲嘶力竭地喊她。
快走。
女人巋然不動。
***
李寒入宮已至深夜,甫至便将蕭恒遇刺的消息按死在甘露殿中。
蕭恒頸上傷口很深,但所幸沒有傷及大脈,又及時包紮過,是以性命無虞。李寒坐在床邊,點了盞蠟看卷宗,忽聽蕭恒呼吸驟然急促,忙轉身去瞧,見他滿頭冷汗,額頭青筋根根分明,面色也窒息般漲紅。
李寒不通醫理,剛想着人來瞧,蕭恒便大喘着氣彈坐起來,拿掌根抵住太陽穴,屏氣擰緊眉頭。
李寒叫他吓掉了卷宗,又不敢碰他,趕緊倒了碗熱水等着,看蕭恒似乎冷靜後方遞過去,聽那人平複着氣息說:“别跟少卿講。”
李寒點了點頭,過一會方問道:“陛下……發了夢魇?”
蕭恒喝了口熱水,颔首。
李寒便追問道:“是湯娘子?”
蕭恒久久不語,李寒便已了然。他彎腰将跌地上的卷宗拾起來,問道:“陛下是覺得傷害了無辜?”
李寒與蕭恒對視一會,将卷宗遞過去,手都伸了一半,考慮他身體狀況又折回來,自己念道:“湯氏一族有大逆罪一,欺罔罪二,貪婪罪七,侵蝕罪九,共計侵占民田六千五百餘頃,白銀二十萬兩,另婢妾童仆一千二百餘口。這些私産,無論男女老幼皆有享受。”
他問道:“湯後在上林一案中的确無辜,但放在世族來看呢?陛下要推倒門閥,打壓世族,這樣論起來,千千萬萬的世族子女都是無辜。那陛下還要不要這麼做?豈不聞‘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1],‘遍身羅绮者,不是養蠶人’[2]?豈不聞‘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作地衣’[3],‘今來縣宰加朱绂,便是生靈血染成’[4]?”
他歎息道:“陛下,他們的供養,是盤剝來的百姓口糧。世族豈有無辜,他們的出身便是罪過。”
蕭恒低低笑了一聲,道:“如此看來,我身為皇帝,豈不是罪大惡極?”
李寒凝目看他,“如果陛下不廢皇帝制。”
蕭恒半晌沒有說話,他頸側傷口已經重新包紮,如今仍洇出血來。過了一會,他搖頭道:“不,還是不對。”
“渡白,你記不記得玉清說過,上位者沒有女人,所以很少為女人考慮。就算在高門貴族,女子依舊不得自由。你說她的出身是原罪,但若想自己贖罪呢?男人可以做清官,做良将,為生民計量,為百姓謀利,他們可以自贖。但女人呢?女人沒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