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本該炎熱,所幸昨夜下了雨,今日倒還得幾分清涼。
觀音寺在城外青龍山上,與白龍山娘娘廟對望。五月初五山腳有廟市,是以車轎行遲,楊觀音到時,裴蘭橋已在寺中等候了。
他今日穿了身碧青袍子,正背身向門,端詳寺中的觀音金像。楊觀音便将幂籬落下,輕輕喚道:“侍郎。”
裴蘭橋略帶拘謹,抱拳都有些匆忙,忙道:“娘子好。”
楊觀音将懷中包袱遞與他,輕聲道:“這是侍郎的官靴,今完璧歸趙。妾另做了雙鞋以為謝禮,針線粗陋,還望侍郎萬勿嫌棄。”
裴蘭橋忙道:“區區之勞,娘子何必這樣客氣。”
在寺中直接說話自然不好,二人便一同出門,離了這一片梵音袅袅。裴蘭橋找話說:“娘子為何約見此處?”
“妾每年都要供一卷大士寶像在寺中。家父為妾選這個名字,也是為了求菩薩保佑。”楊觀音道,“妾家沉冤得雪後,妾便上誓,為大士再繪寶像。但這次畫到容貌,卻總下不了筆。是以約在這裡,想來看看。”
裴蘭橋問:“娘子那日不在府中,也是來了寺裡?”
楊觀音颔首,道:“當夜去攔侍郎的馬,實在是走投無路。其實妾也沒想到,侍郎真的會施以援手。”
裴蘭橋聲音悠遠:“在下叔父家中有位堂姐,當年叔父受難,她赤足跑遍相與交好的人家,全都吃了閉門羹。在下當時無力,看在眼裡,很心疼。”
楊觀音沉默一會,問道:“令姐如今……”
“叔父流放,兒女失散。”裴蘭橋道,“多年沒有音訊了。”
楊觀音不料引他難過,忙道:“妾并非有意……”
裴蘭橋反而笑道:“都過去了。”
山下正開廟會,熱鬧非常。裴蘭橋見她駐足,便知閨中女兒少出門戶,也不着急走。前頭有個彩棚,賣茶水也有酒水,裴蘭橋買了兩碗茶來解渴,二人邊吃邊往外瞧。
他們來時還未有人,如今張燈結彩,好不熱鬧。有吹糖人、賣面塑、套圈、搖彩的,還有蒸甑糕、挂面具、串糖葫蘆的,忽地一聲繩響,一物當即抖上高空。
楊觀音仰面笑道:“抖空竹,我玩得可好了。這都不如我抖得高。”見裴蘭橋不語,忙收斂神色,低聲道:“從前家兄教過妾。”
裴蘭橋隻笑了一聲:“在下從前也想學的。”
楊觀音似尋着同道,忙問道:“侍郎也擅長此物嗎?”
裴蘭橋搖搖頭,“自己偷偷做過一個,叫家父發現了。”又笑了笑:“陳年往事,不提也罷。”
楊觀音怕他心中暗淡,忙道:“前頭有賣簽的。”
裴蘭橋遠遠一看,竟是一個癞頭和尚,圓臉龐,生得頗為年輕。一個出家人不在寺中,反在寺外混迹商賈之中,他實在不是很瞧得上。但楊觀音問了,他便點頭說:“去試試。”
見二人走來,那和尚先雙手合十,誦一聲佛。
楊觀音微笑道:“我常往這邊來,卻沒見過師父。”
和尚說:“和尚并非此地和尚。與施主相見,實乃因緣際會。”
楊觀音問:“請教師父法号?”
和尚笑道:“鄙名弘齋。”又指簽筒與她,“請施主搖簽。”
楊觀音便閉目搖起簽筒,晃郎晃郎一陣,忽聽一支簽子跌出來。裴蘭橋拾起遞給她,她展眼一瞧,見上面畫一枚破繭,另一隻蝴蝶振翼而飛。簽子背面題一首詩,詩曰:
春繭化孤羽,椒花照曉妝。寶髻既須挽,何必效宮樣?
楊觀音不明所以,便請裴蘭橋來搖,裴蘭橋便信手晃了幾晃,掉出一支簽子。
簽上畫數叢飛雲,一彎藍橋。再看簽詩,詩雲:
章台亦賦離騷句,蛾眉猶唱短歌行。神女豈從巫山老,應下瑤台诰帝星。
這幾句更是雲山霧罩,楊觀音欲問那和尚,裴蘭橋突然說:“唱戲的開場了。”
弘齋和尚對他們再次一禮,二人便往戲台走去,也湧進人海。
戲台子搭得不高,後頭隻張一幅紅布了事。前頭一個小生,一個扮文士的小旦,正在絲竹聲中轉了個圈。那小生問道:“英台不是女兒身,因何耳上有環痕?”
楊觀音雖好看雜書,但多是從楊峥處淘來,自然沒有戲本子。家中聽戲,也是《四郎探母》《空城計》之類,更不牽涉風月。如今正好奇,問道:“這唱的什麼?”
裴蘭橋望着台上,道:“梁祝。”又道:“講一男一女不得相守,死後化蝶的故事。”
其實他身為外男,如此講述頗為冒犯。楊觀音卻不覺得,隻踮腳往前看。
她将幂籬打開,長袖微滑,露出一雙纖細手臂,兩串纏臂金沙拉沙拉響着。裴蘭橋立在她身後,凝視她袖口的鵝黃鑲邊。那裡和肌膚相映成趣。他目光擦過雪白刮過來。
台上小旦正抖扇唱道:“梁兄做文章要專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
小生便折身歎道:“我從此不敢看觀音。”
裴蘭橋垂下眼。
楊觀音再聽了一會,想起什麼,忙将幂籬落下,匆匆收整衣衫,道:“叫侍郎幹等這一會。”
裴蘭橋笑道:“不妨事,我也想聽。”他擡頭看看天色,道:“日頭要下了,怕到城中就要天黑,在下送娘子回去。”
幂籬中,楊觀音低低答應一聲。
他們沿河而返,已至日暮,天際如燒,垂柳如金。水上草葉漂卷,偶爾一隻鳥飛,便被攪碎般打個旋。
裴蘭橋見她往那兒看,便一一指給她,道:“那是萍蓬、睡蓮、菱角,它們的葉子全浮在水上。”
楊觀音指了指遠處,問:“那邊是蘆葦嗎?”
裴蘭橋搖頭,說:“是蒲葦。蒲葦的莖更高大,花穗也更好看。深秋時連成一片,像白鳥過江。”
楊觀音道:“蒲葦韌如絲,我讀到過。”
裴蘭橋點點頭,不說什麼。
楊觀音彎腰挼了一片葉子,問:“這是什麼?”
裴蘭橋剛笑了笑,便聽見一聲水鳥叫,道:“荇菜在手,雎鸠就到。”
楊觀音遙望過去,卻隻能瞧見王雎背身的黑影,喃喃道:“關關雎鸠。”
斜陽臨水,人影成雙。晚風徐徐,岸柳柔柔。裴蘭橋有些手足無措,清了清嗓子,隻道:“天要黑了,我送娘子回府。”
這時,楊觀音将幂籬打開。她說:“侍郎,我忘了,《關雎》一篇,下面的話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