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夜用的很少,平常愛吃的菜色也沒怎麼動。蕭恒不免有些擔心,問道:“不一塊守歲嗎?”
蕭玠隻說:“臣有些頭痛,想回去早點睡。”
秦灼便吩咐阿雙:“别是感了風寒,晚上替他燒些姜茶,熱熱地吃過再睡。”
他沒想挽留。
蕭玠慢吞吞站起來,從他們面前跪下,雙手加額,道:“子玠祝阿爹阿耶新春吉祥,歲歲安康。”
他将臉擋在手掌後,俯身磕了個頭。
蕭恒忙扶他起來,從袖裡摸出個紅包給他,轉頭去看秦灼時,卻見秦灼搓了搓手掌,一時有些讷讷。
蕭玠的紅包一直是他們各準備各的,蕭恒是三張小額的銀票,秦灼便是每年新鑄的第一串光明錢。小時候給他系過手脖,他後來淘氣,便愛紮在發揪上。
但秦灼忘了。
蕭恒面不改色,說:“阿耶的紅包在枕下壓着,給阿玠積福氣,一會阿爹給你送來。”
“臣知道的,阿耶保重身子。”蕭玠又對蕭恒輕輕一揖,“謝謝阿爹。”
目送蕭玠離去後秦灼沉吟許久:“阿玠……像個大人了。”
蕭恒欲言又止,最後隻歎了口氣,說:“咱們也不要守太晚了。一會我替你揉揉肚子,我們就歇下,好不好?”
夜沉似水,紅燭輕搖。他扶秦灼上床,替他寬衣去履,也抱人躺下。紅帳一落,似籠下一幕軟紅的夢。
蕭恒夢見了個女孩兒。
外殿裡,女孩從桌上抱下一碟果子,左挑挑右撿撿,抱着一枚荔枝要咬。
蕭恒從她身後立住,影子落下來,女孩吓了一跳,匆忙回頭對他解釋:“我不是賊。”
蕭恒靠着她坐下,接過那枚沒有去殼的荔枝,用指甲給她剝開遞過去,柔聲說:“我知道。”
女孩雙手接過來,垂着眼睛小口小口地咬。她吃東西的神态很像蕭玠,咯吱咯吱,也像個兔子。
蕭恒取過盞,邊剝荔枝邊輕聲問:“有沒有去看阿耶?”
“我從阿耶那裡過來的。”女孩說到一半,輕輕“呀”了一聲,擡頭瞧他,“你知道我是誰?”
“我知道。”蕭恒點點頭,啞聲叫她,“囡囡。”
女孩眼睫閃了閃,輕輕叫道:“阿爹。”
蕭恒抱住她。
女孩坐在他懷裡,披帛似條吹皺的春水。她微仰起頭看他。那雙眼睛。
他怎麼會認不出那雙眼睛,杏眼含情,柳眉如山。秦灼是鮮有的目如杏核的男子。
女孩如同一面煙藍的月亮,正從他懷中盈盈升起。她輕聲道:“阿爹,我要走了。”
蕭恒緊緊摟着她,下巴貼着她額頭,連聲打顫:“囡囡,阿爹求你,你看一看阿耶。你叫阿耶瞧一瞧,好不好?”
“我已經同阿耶道過别了。但我還沒找到過阿爹。”女孩臉埋在他懷裡,小聲說,“我每次找阿爹,都會迷路。阿爹睡的不長,我剛要碰到你你就醒了。”
“阿爹……你多睡一會多好。”
蕭恒哄道:“阿爹以後不批那麼晚的折子,一進亥時就睡,好不好?”
女孩沒有回答。
他的小女兒,頭發是柔軟的,手臂是柔軟的,整個人柔軟得像月光。她發髻盤得像一雙烏龍,将烙着月痕的脖頸垂下,蜷在他膝上,在他兩條手臂裡。這給他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像是抱秦灼、抱蕭玠,又都不是。
這是他的驟得驟失。
“到時候,我想讓阿兄抱抱我。”女孩有點疲倦,聲音迷糊,“你們這樣,他很難受。他一直覺得自己是拖累,你們要好好告訴他。”
日頭漸漸上來,金子鋪上階,血色也洇上羅裙。女孩越來越困,漸漸不再說話。
蕭恒□□,渾身哆嗦得像犯了急症。手臂一下子撞翻了盞子,荔枝骨碌碌傾灑,滾了一地血點子。
這時,他聽見女孩叫了他一聲:“阿爹。”
“不是你的錯。”
***
蕭恒大口呼吸着坐起身,隻覺帳中腥氣湧動,像紅月光生了鏽。秦灼仍在一旁沉沉睡着。
蕭恒剛要替他掖被子,卻摸了滿手濕黏。
血。
他慌忙将帳子打開,見血已染了半床,秦灼白衣盡紅,已然沒了意識。
除夕夜裡,太醫匆忙入宮,摸過脈後忙跪在地上,渾身顫抖道:“大君……已沒了雙脈之象。”
蕭恒瞧着端出去的血水,一顆心一點點墜下去。他顫聲問:“什麼意思。”
“陛下節哀……”太醫重重叩首,“小殿下……胎死腹中了!”
蕭恒似沒聽懂這句話,極其沉靜地點了點頭。紅羅帳全然打開,被血洗過般。他瞧着秦灼蒼白的臉,滾下了兩行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