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悔沒能帶她走、後悔沒能早點找到她、後悔當年一時意氣行刺不成,連累她亡命天涯。後悔什麼都好。
你後悔過嗎?
一燈前,裴公海平靜道:“她求仁得仁。”
蕭恒點點頭。
他提起酒壺,當着裴公海的面,毫無遮掩的扳動了壺柄機關。
這是隻陰陽壺。壺腹内有兩層酒槽,常作深宮刺殺之用。
蕭恒給他滿了杯酒,道:“這是外邦傳入的彌勒酒,不甚痛苦,一刻之内即可氣絕,服後面目如生。”
裴公海端起酒盞,笑道:“這才是陛下的正題吧。”
“蛇頭果,千葉香,以及阿玠初春病重、中秋毒酒,皆出你手。”
裴公海颔首。
蕭恒沒有流露痛恨神色,隻問:“就是為了讓少卿回去?”
裴公海反問道:“梁皇帝覺得,這個理由還不夠嗎?”
蕭恒沉默片刻,問了另一件事:“我想請教裴公,阿玠開春那場大病不明不白,一切飲食衣物均已查驗。你是如何将毒下進去的?”
“毒并不在太子身上,而在大王。”裴公海說,“東西放在大王佩戴的香囊裡。大王日夜照料太子,衣不解帶,自然漸染。”
蕭恒眉頭一跳,道:“但少卿身體無礙。”
“大王生育永懷公主元氣大損,每日進補,解藥正混在補藥之中。”
“然後你借機教唆他,阿玠病重,是我二人的報應。你要他為了兒子自願回秦。”蕭恒深吸一口氣,“裴太宰,少卿是你的學生,你何忍叫他骨肉分離?有道是愛屋及烏,你對你學生的兒子,就沒有半分憐惜之情嗎?”
“大王先是南秦的君主,再是臣的學生。梁太子先是南秦的威脅,再是臣學生的兒子。”裴公海似乎歎了口氣。
蕭恒說:“後來也是你解的毒。”
裴公海隻道:“解藥是這件大氅的熏香。”
天快亮了,燈卻仍跳着。案上有幾碟子小菜,卻無人動箸。殿中布滿陰影,似人間布滿塵埃,髒得很。為了有人不沾手,另一些人隻能自己碰。
蕭恒從影子裡捉起酒壺,松開機關,給自己滿了一杯。他沉沉注視裴公海,問:“既然得手,為何收手?又為什麼接二連三地再次出手?”
裴公海看着他,平靜道:“正如陛下猜想。”
蕭恒兩腮線條繃緊,咬緊後牙。
蕭玠當時已然藥石無靈,裴公海為什麼突然停手?
因為他的最終目的是秦灼南返,而非太子之死。
秦灼與蕭恒再生龃龉,導火索就是蕭恒要提審裴公海。他因此發現,并非隻有殺死太子才能讓秦灼回來。還有一個方法,就是讓二人離心。
什麼可以離間他們?
他自己就是刃。
所以他拙劣地多番刺殺蕭玠,故意露破綻給蕭恒。刺殺蕭玠不是目的,他的目的是讓蕭恒出手殺他。那蕭恒秦灼的裂隙将無法彌合,關系破裂是遲早的事。
能在保全南秦的前提下,盡可能不傷害太子。
這是他最大的愛屋及烏了。
“大王……是我看着長大的,他仁善有禮,行事果斷。就是有一點,心太軟。”裴公海顫聲道,“文公當年将他托付給我,我沒有護好他,讓他之後……受此奇恥大辱。”
聽至此處,蕭恒手臂劇烈一抖。裴公海發現了什麼,似能将蕭恒臉上盯破個洞,“梁皇帝陛下,他馬上就要逃出生天了,你又來了;他馬上就能離開你了,你的兒子又來了。縱浮仙舸越山高,豈料情天恨海總難逃。折在你爺倆手裡,他認命了。”
他端起酒杯,笑了一聲:“但我不能認。”
那是秦灼。他的使命、愧疚、責任……和學生。
二十餘年前,秦灼從他面前跪下,雙手奉茶。他但凡飲下,就是接了擔子。作為臣子,作為師父。一半的師,一半的父。
秦灼是他無血緣的兒子,是他無血緣兄弟的血脈傳承。
兄弟啊。
裴公海雙目遠望,籠向長安灰霾的天空。天一點點透亮。天之蒼蒼,其正色耶。亮透了,竟依稀像南地天光。
蒼藍天空下一聲箭響,少年文公馬蹄高躍,伸臂一抄,将一隻紫貂倒提在手,撥轉馬頭沖他笑道:“給你做件大衣裳。”
他那時在做什麼?
他在馬上揖手,溫和道:“臣不敢僭越。”瞧那人眉頭要擰,還是說:“大王快議親了。”
文公沒想通二者有什麼關聯,卻也不同他争執,話題也漸漸轉到自己未過門的妻子身上。
文公與甘娘子青梅竹馬,心許許久。他看着文公笑顔,也笑道:“大王十分屬意。”
文公便大大方方承認:“夫複何求。”
天宇寥廓,和風溫煦。兩馬并立,草色如金。
他看了會文公側臉,也嗖地放了一箭,不偏不倚,正好射歪了遠處褚家老三的帽子。趁那人罵罵咧咧掉頭的空隙,他們揮鞭就跑,在金河邊上,一起放聲大笑。
有些事,不奢求,不強求。不逾矩,不開口。
那些少年心事,和文公的其他秘密一起蓋了棺、定了論。所有的不能言道,不過紫貂裘抖一抖,一身衣上塵。而那人活着北上前,将大氅從身上解下系給他,嘴皮一動剛想說什麼,他便打斷道:“臣一定護好少公,大王放心。”
文公一愣,笑道:“兒孫自有兒孫福,誰能護他一輩子。”隻說:“君硯,你保重。”
他捧起酒碗。
南地冬風似飛刀。那人認镫上馬,接過酒碗與他一撞,笑道:“等我回來。”
兩人兩道誓,一道沒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