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外遙遙一聲巨響。蕭恒舉目望去,見太陽傍着鼓聲,在窗上露出個頭。
到時候了。
裴公海略整衣冠,将大氅重新系好,端起酒杯,問:“陛下知道,我如一死,大王定然會與你反目?”
蕭恒點點頭,說:“知道。”
這下換成裴公海驚訝了。
“裴公,你忘記一件事。”蕭恒手指摸着酒壺,“少卿如知你屢次行刺太子,他可會對你網開一面?”
裴公海沉默片刻,搖頭道:“臣不敢揣測。”
蕭恒自己滿一杯酒,說:“你在南秦威望太高,又是他的老師,他如殺你,南秦朝中就能順勢揭起反旗,征讨他昏庸不義。”
他頓了頓,“生死一念,少卿會不會動你,我不敢賭。但他和我一樣,絕不會容忍阿玠朝不保夕的處境。”
“為了他。”蕭恒伸出二指,将酒杯挪到自己面前,“裴太宰,你的命,隻能算在我手裡。”
裴公海凝望他半晌,問:“哪怕你二人從此情斷?”
蕭恒笑了一下,“少卿清高,總要掙個甯為玉碎。我是俗人,有時候覺得,瓦全就挺好。”
“這不正是你們想要的嗎?”
裴公海久久無言。
晨光裡,蕭恒端起酒杯,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代少卿,送太宰一程。”
裴公海相對舉酒,微微一笑。
片刻寂靜。
一盞酒飲盡,一盞酒嘩啦嘩啦,傾地以酹。蕭恒的酒杯放回案上時,另一隻從裴公海指間滑落,當啷墜地。
一頭紫貂撲落在地,像數十年前南秦的平野上,它被刺中了胸膛。
外頭天亮了,殿内卻依舊昏暗。蕭恒靜坐了會,撐地要起身,忽地膝蓋一沉跪在地上。他臉上的血色一層薄面具般倏地掉落,露出白得發青的真實面孔。
他一隻手緊緊堵住右耳,另一隻手扳住案角,桌案簌簌搖動聲裡,攥得骨節猙獰。
在和裴公海交談時,他就間歇地耳鳴,現在如有尖哨鑽着耳道,外界聲音便隔了一層。隻覺有人撲到面前,劇烈搖晃他,不住地說些什麼。
他眼前黑了一會,才看清來人是秋童,一張臉泫然欲泣,嘴也張張合合。
蕭恒連蒙帶猜,看着他嘴型,強撐着問:“少卿怎麼?”
聽到秦灼,秋童臉上竟露出極度驚恐的神色,尖聲叫道:“大君集結人馬,進宮來了!”
蕭恒腦子還沒清楚,“什麼人馬?”
虎贲軍在長安隻有一千近身,什麼人馬能無诏入宮?
“是龍武!”秋童急聲道,“三千龍武衛受大君調令,外封宮城,内逼含元,已經往殿上來了!陛下,咱們怎麼辦?”
蕭恒似被劈頭打了一棍,借由秋童攙扶站起來。
馬蹄動地如雷,他卻因耳鳴沒有聽到。
殿外,龍武衛破入宮門,快馬開道。而後十人一隊,一人三步,左右列隊包抄,将含元殿團團圍住。
兵刃林立裡,領頭紅衣人翻下馬背,疾步沖上階來。
蕭恒直直望向殿外,張了張嘴,幹笑一聲。
秦灼率天子衛,逼皇帝宮。
***
昨天入夜,秦灼剛服藥躺下,就聽門扇一動,收了個人影進來。室内一無燈火,他乍以為是蕭恒,一顆心和渾身汗毛都火舌般一跳。待人影再往前,他突然醒轉:蕭恒比這要瘦。
果不其然,那人一開口便是褚玉照的聲音:“臣恐宮中生變,望大王速速解救太子。”
他頭皮一麻,忙翻身坐起,捉住人手臂問道:“阿玠怎麼了?”
褚玉照嗓音緊繃:“臣收到密報,太子已被梁皇帝遷出東宮。近日或拟诏令,再行廢立。”
聽到此,秦灼反倒松口氣,笑道:“鑒明多心了,他爹隻他一個兒子。你莫告訴我,皇帝還藏了别的相好。”
褚玉照從榻邊找着個火折子,點亮燈台時也點亮了自己的臉。他歎口氣:“大王曾說,梁皇帝欲廢帝制。既然如此,有沒有太子重要嗎?如今梁皇帝忌憚太子,恐怕……是有了劍指南秦之意。”
秦灼笑道:“多大的人,能叫他爹忌憚,也算長了本事。”
褚玉照看着他,“大王不信。”
秦灼瞧他一會,算是為他的面子,叫阿雙取腰牌往東宮探看。
聞得府門一開一合,褚玉照從袖中取出信封,雙手呈上,“大王請看。”
就着燈火,隻聽紙頁輕擦。在第一頁靜了一會,突然快速翻動起來。
秦灼笑意漸斂,眉頭蹙起,面色逐漸不好。褚玉照看在眼中,歎道:“何止大王不信,若非白紙黑字,臣如何肯信他動了這樣的念頭?要收玉龍岩礦脈,這是背信棄義。玉龍岩沒有走明賬,他當年說着是給大王方便,恐怕早就想好今日這一手!更何況……他還要奪大王太子太師之位。”
太子太師并非什麼大名頭,但這是秦灼與蕭玠在明面上的唯一聯系。
奪此職位,無疑是要他二人一刀兩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