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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一一七 破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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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灼一舉步,龍武衛便縮緊包圍範圍般,層層逼上殿來。圈子越收越小、越小越厚,等秦灼跨入殿門,他身後已是裡外三層烏泱泱的人牆。牆皮像刺猬殼,每根刺都是出鞘刀劍,鋒利槍矛。

殿門大開,天光已現,秦灼沒有出聲。

他直着眼睛,撲通跪在裴公海身邊,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後,俯身在地,雙手漸握成拳。

許久後,秦灼直起身,擡頭看蕭恒,鬓發微亂,神情木然,問:“我兒子呢?”

蕭恒由秋童扶着立在一旁,餘光掃到褚玉照,隻說:“阿玠自有好去處。”

這句話似有另一層意思。

秦灼隻覺腦内啪地一響,什麼也管不了,當即撲上去揪住他衣襟,聲嘶力竭地逼問:“我兒子呢?我兒子呢!虎毒不食子,那也是你兒子啊!”

他神色太過凄厲,蕭恒一顆心被攥得生疼,忙攙住他,開口要勸:“少卿……”

秦灼一把揮開他,倒退兩步,指着蕭恒道:“蕭重光,你好、你好……”

他一句話卡在喉嚨裡,腳步一晃,一頭栽在地上。

一夕之間,地覆天翻。龍武衛受秦灼調令,任務是保衛太子,如今見秦灼責問天子,這才品出不對味來。正面面相觑,天子已半跪下來,托起秦灼後腦将人扶到懷中,吩咐道:“秦大君以為有人行刺,前來護駕。沒事了,都去吧。”

他沒擡頭,臉皮青白,氣微若無。待禁衛退散,才對秋童說:“叫阿玠回來吧。好好陪陪他阿耶。”

秋童看他臉色,到底沒多話。蕭恒把秦灼橫抱起來,走到褚玉照面前。

褚玉照彎腰把秦灼背起來。

宮裡的太陽紅,沾在秦灼臉上,像一層血沫。蕭恒撫平他的鬓角,到底沒摸到臉上,眼神裡說不清包含了什麼。秦灼向着太陽去,蕭恒背着太陽走,他身子越佝越厲害,突然一個踉跄。

秋童忙攙他一把,叫道:“陛下!”

蕭恒搖搖手,不要人扶,自己步履搖晃地往後殿去了。

宮中變故朝野多有聽聞,天子卻隻口不提,紛紛議論如落花,隻得随水東流去。此後五日,蕭恒罷朝,秦灼告病,個中蹊跷無人得知。

秦灼回到府中,睜眼先見蕭玠,狂喜之後忽一陣後怕:蕭恒沒有廢太子,那為什麼誅殺裴公海?

裴公海究竟做了什麼?

蕭玠将蛇頭果和千葉香包給他後,他立即提審下毒宮人。人證物證俱在,他再不能信也得信:他的老師,真的要殺蕭玠。

也就是這時,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他兵圍含元殿,他甚至要軟禁天子。而蕭恒當着龍武衛的面,并沒有揭穿他。

第五日的黃昏,秋童奉命迎蕭玠回宮,見到了形容枯槁的秦灼。秦灼正蓋着黑狐狸大氅坐在院裡,見他來,雙眼亮了亮,似沒見着什麼人,又撲地一暗,啞聲問:“陛下怎麼樣?”

秋童等蕭玠入了轎子,才垂下兩行淚道:“大君,陛下待您如何,你怎可……怎可如此疑他?”

秦灼隻問:“陛下怎麼樣?”

秋童目含不忍,說:“大君自己去瞧瞧吧。”

回宮後,秋童對蕭恒道:“大君要來。”蕭恒坐了整整五天的冰室,仍不肯出去,隻點點頭,沒作更多表示。等夜上了,秋童見甘露殿門前一盞燈火搖晃,忙迎出去,來人不是紅衣,卻是一身黑衣。

蕭恒上階,腳步一頓,問:“來了嗎?”

秋童見他眼底那點光彩,不忍心搖頭。沉默就是搖頭。

半晌,他聽得頭頂笑了一聲,蕭恒提燈的手腕微微顫着,隻說:“也好。”

午夜的月亮白,女孩子未搽胭脂的素淨臉孔不過如此。太子和兒子分彼此,女兒和月亮卻沒有。青天之中,她容光煥發,烏雲難蔽。她隻要被那雙人看見,就是勸和。她找出蕭恒鬓邊第一根白發時,也目送了大君府辘辘入宮的車輪。

深更半夜,秦灼步入殿中,點亮了甘露殿的一盞燈。

殿中人眼皮一掀,追着忽現的那點光,撞進他的眼眶。頓時,膠漆相投,水乳相融,等兩人坐到一塊,目光還在依依不舍。蕭恒青着眼,秦灼白着臉。蕭恒皮包骨頭,秦灼行屍走肉,兩個人都如同死了一樣。

半晌,蕭恒才回過神,張了張嘴,說:“來了。”

秦灼點點頭,也道:“來了。”

又是一會無話。

蕭恒目不轉睛地看他許久,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好一會才止住,說:“對不住。但我的确沒有騙你。玉龍岩和你的太子太師,沒有人敢動。我的私印,前一段,還是交給你收着。我是真的……”

秦灼替他拍着後背,忙說:“我知道,我都知道了。”

蕭恒喟了口氣,擡手摸他的臉,說:“我知道,裴公海像你的父親,沒有人能比父親更要緊。你怎麼看我無所謂,但少卿,阿玠是我的兒子。哪怕是我的父親,我也不允許他傷害我的兒子。”

秦灼張了張嘴,聽見自己說:“在我這裡,你也是最要緊的。”

蕭恒搖頭笑了一聲,沒有接話。過了一會,他握住秦灼的手,十根指頭不分你我地繞在一處,歎道:“你不要害怕,龍武我給了你,就是讓你用的。要不要緊的,你也不會殺我。畢竟咱們這些年了。”

他苦笑道:“咱們這些年了啊。”

這些年。他們的這些年像半個底懸空的大花瓶。美輪美奂,搖搖欲墜。花瓶裡鎮着鬼,蕭恒現在把鬼名叫出來,那瓶子開始由内向外地劇烈顫抖了。從外頭晃還好,挪挪地就夠了。從裡頭作祟,不能救,沒人救得了。

秦灼耳邊突然炸響一聲,那瓶子跌下地,碎得屍骨無存。他渾身打着哆嗦,蕭恒抱住他,反反複複地、像說給自己般道:“你不要怕,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我知道裴公海對你有多重要。你也不要擔心我,我隻是這一段有點累着,沒有休息好。正好多睡幾覺。”

“搬回來吧。”他說,“阿玠很想你。”

逼宮鬧劇似一場大夢,竟就此輕輕揭過,阖宮上下不敢再提,但瞧他的眼神分明躲閃起來。他一走近,嘁嘁喳喳的聲音便收住,等他腳步一邁,又開始交頭接耳。人心怕了,這是蕭恒也治不了的東西。秦灼不在意,他在意的本就隻有蕭恒一個。而蕭恒呢,依舊待他如常,體貼照料無一不周,但秦灼知道,有句老話:破鏡難圓。

他們兩個早拼成一面鏡子了,你嵌着我,我鑲着你。交股厮磨,生死相依。這次叫他嘩地打翻在地,隻滴溜溜打個轉,依舊亮堂堂明晃晃,似乎光潔如新。但秦灼明白,不可能。打了就是打了,如新不是新。或許蕭恒的那一半居然完好,先破損的竟是他。從前有人問他,什麼心最容易碎?現在他知道了。良心。他良心的裂隙裡被種下妖魔的種子,妖魔就透過他的瞳孔來看世界,久而久之,連蕭恒都要變成陰恻恻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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