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像抽幹了他全身氣力,他彎下腰,顫聲說:“少卿,這麼多年了啊。非要我把心掏出來嗎?還是說,我在你這兒,和從前那些根本沒什麼兩樣?上床就使,掉頭就蹬!”
倏然之間,秦灼臉上那點血色褪得一幹二淨,眼底露出罕見的屈辱,一時說不出話,隻怔怔看他。
蕭恒叫他這神色炸得腦内一響,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忙蹲下去抱住他,連聲說:“對不起,是我混賬,少卿,我說的混賬話……你别、你别吓我……你别吓我……”
秦灼竭力掙紮着撞開他,手腳并用地爬起來,往後退了兩步,不認識他般瞧着,說:“你一直這麼想的,對吧。”又問:“你一直覺得我他媽和你隻為了上床,隻為了算計為了利益,對吧?”
他聽見嚓地一響,胸腔裡有什麼裂了個口。疼得他要喊出來。他要喊。于是他當即不管不顧、歇斯底裡地大聲吼道:“蕭重光,我到底對你怎麼樣,你他媽是聾子瞎子,聽不出看不懂?我在意的是這個嗎?我跟你十來年,你就這麼看我,你他媽這麼作踐我?!孩子我給你養了兩個,南秦這六年我回去過幾趟?奉皇五年為了你兒子,我他媽三天就跑了回來,不然我老師還能活着,我女兒也不會死!”
忽然,閣子外撞倒了什麼,一陣腳步聲飛快地跑開。
外頭阿雙驚呼一聲:“太子殿下!”
秦灼腦子裡轟地一聲,顧不上蕭恒,渾身哆嗦着往外撲去,隻見閣外空空,蕭玠的身影早被夜色吃幹抹淨。
他一顆心被極大的恐懼攫住,哪怕當年也從未有過。他聽見妖魔在自己喉嚨裡咯咯笑着,拼盡全力才擠出聲音。不像活人,如果死人能哭,大抵如此。那妖魔猖狂地大聲呐喊道:“找太子,把太子攔下!都他媽去找啊!!”
***
蕭玠拼命地抽響馬鞭。
跑、快跑。
他大口喘着氣,空氣幹冷,嗆得他開始咳嗽。風往臉上揮耳光,眼裡有什麼被争先恐後地打出來。
他如今懂了事,深夜很少去找雙親。這回宴散,由宮人領着往自己的宿處,想起蕭恒秦灼的異樣,翻來覆去地睡不着。隐隐聽見有人在門外呵氣,道:“似乎東宮就是在這兒生的,當年好大的風險呢。”
另一個問:“那位雙姑姑?聽說是個姓秦的。”
“卻是個姓秦的,出身倒是頭等尊貴。我捂死在心裡不敢說話,說了也沒人信。”
“尊貴,南秦的政君?”
“吓,政君算得什麼,當着那位,不也得夾着尾巴做人?”
那人低聲說了什麼,另一個驚叫一聲,旋即壓低聲音:“不可能罷,你淨唬我。男人怎麼……”
“我也奇呢,不知是這位大君天賦異禀呢,還是咱們陛下本事過人。我當年在這侍候,親眼見着。别說,秦君叫搞大了肚子,還真有點我見猶憐的韻緻。我瞧了,心裡都……”
“可……他是個男人,怎麼肯?”
“堕不下來罷了。聽聞秦君剛懷上太子,沒少動了弄死他的念頭。當年秋狝可是風頭大盛,迷了多少閨閣小姐的眼。誰料想肚子裡早揣了咱們陛下的種!”那人道,“你想想,他若是想要太子,怎會這般不管不顧馬上逞能?到底是個男人,真生下來哪叫孩子,那是孽障!不掐死就是好的。你不瞧他對太子多疏遠,隻怕心裡還恨着。”
蕭玠心底驚懼,等二人走後才披衣出門,欲找秦灼求證。走到門口,正聽見他二人劇烈争吵。
阿耶對阿爹說,如果沒你兒子,我女兒也不會死。
他被一棍子迎面抽來般,劇痛中突然清明了。
怪不得。怪不得阿耶不要抱他,厭惡他哭。怪不得阿耶這樣期盼那個女孩子。他全心全意地迎接她,仿佛從沒有過孩子一樣。
本來就沒有,他不是阿耶的孩子,他是阿耶的孽障。
原來如此。
蕭玠沒頭沒腦地往前沖。天地之大,他沒有去處。他的來處不要他,他又能往哪去呢?一個“死”字蹦進腦海,他一勒馬缰,紅豆高鳴一聲,先将自己駭了一跳。
死亡。他那麼近地觸碰過死亡。死亡長着女孩的臉、蘇合的臉、夏雁浦的臉、昆刀的臉。李寒的臉。
……李寒。
他的老師。托付他、保護他、為他抄書做風筝、為他赴死的老師。他在收到李寒死訊時一閃而過的念頭又浮現了,心底另一個聲音循循善誘:是你害死了他。
于是他意識到自己有罪。
如果不是我,老師和妹妹不會死。如果我能死掉,阿耶最喜歡最想念的就是我。
我為什麼沒有死。
他擡起頭,迎面青淋淋一片月亮。月下,扶桑巷,李寒的府邸曾矗立于此。
蕭玠滾下馬背,跌跌撞撞地跑進去。他想找的再不可能找到。斷壁殘垣,廢墟荒草。房屋早被夷為平地,像那人一樣,沒有全屍。
他頓時被卸掉全身關節般,嘩地癱在地上,一年前瀕死的那口氣突然爆出來,他大叫一聲:“老師!”
身後馬蹄聲響起,不待馬停,那人便跳下馬背沖上前,摟住他急切呼喚着。
他愣愣睜眼,眼看那張屬于夏秋聲的面孔,在這一瞬,和李寒合二為一。
蕭玠一頭紮在他懷中,終于放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