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走失後,蕭恒搜西城,秦灼搜東城,沒料想夏秋聲搶了先,将人送了回來。
蕭玠已昏迷過去,臉紅得異常,竟又發了高熱。秦灼整個人繃得像根弦,隻在榻前守着。蕭恒也不勸,擰了塊冰手巾給蕭玠敷額頭。二人不動不說話,對着兒子坐到天明。
冬天太陽幹,像一把黃土撒下去,就這麼活埋了人。那把陽光透過窗隙蓋在蕭玠臉上,堵着口鼻,秦灼從他平靜的睡容裡看到不祥。青眼圈,白臉皮,灰嘴唇。這是死人的臉色。但他說不出口。
他想起什麼,突然慌張起身,拔出蕭恒擱在案邊的長刀。
蕭恒眉頭一跳,身形猝然一動,在他割破手腕前劈手将刀揮開。刀飛到閣子門上,哐當一聲巨響。
蕭恒立得有些不穩,兩隻眼緊緊盯着他,喘着粗氣,不說一句話,一會自己又從榻邊坐了。似乎料到秦灼猶不死心,冷聲叫他:“坐下。”
秦灼站了一會,到底沒去撿那把刀,也坐回去了。
案邊擱着一碗熱粥,拌了些幹菇和肉脯。蕭恒拿起來攪了攪,擡手遞給他。秦灼接過來,端了一會,又放回去。蕭恒也沒逼他吃。
午時陽光大噪,将蕭玠埋得更深,他手指反倒動了動,再過一盞茶,也睜開了眼。
秦灼大喜過望,忙上前去看,豈料蕭玠一見到他,當即極其驚懼,蒙頭失聲哭喊道:“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蕭恒坐在一旁,忙隔着被子抱住他,連聲道:“阿玠,好孩子,是阿爹,是阿爹和阿耶。”
聽見他的聲音,蕭玠哭得更厲害,卻不再躲閃,不管不顧地往他懷裡鑽,邊尖叫道:“阿耶要殺我了,阿耶要殺我了!阿爹救我,阿爹救我啊!”
蕭玠将自己團起來,避開秦灼的手,死命往蕭恒手臂間躲。蕭恒當即擡頭,見秦灼臉色雪白,嘴唇死死咬着,面部肌肉劇烈顫抖。
蕭恒張了張嘴,不知要怎麼說,隻用氣聲道:“他還小。”
好一會後,秦灼才将手收回去,往臉上抹一把,一步一晃地往門外走去。
門開着,陽光兜頭潑下,灌得他喘不過氣。原來被埋的是他。
秦灼知道,惡語傷人。他沒想到有朝一日他和蕭恒、甚至和蕭玠會到如此地步。他突然好累。他突然想,要麼分開吧。
***
冬至一變之後,秦灼告病,退居大君府,不上朝,更别提入宮。他閉門謝客後,開始沒日沒夜地酗酒。
但蕭恒截然不同。他似乎永遠不會被打垮,有些東西越是壓他下跪,他越要站得更直。翌日天子回銮,正式推行“奉皇七條”。同時,徹底廢除食邑制度,功臣、皇室以及諸侯,不再受地方賦稅供養。
大君府中,褚玉照言及此處,将酒杯一頓。秦灼卻仿若未聞,隻滿盞吃着。
“朝臣功至賜湯沐邑的沒有幾個,但諸侯受食邑供養,自古皆然。”褚玉照出言警告,“天子旨意何在,不言而喻。這一段對大王又有所疏遠,不得不防。”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秦灼雙眼盯在酒杯裡,“他愛怎麼,由他去。”
“由他去?”褚玉照見他巋然不動,也帶了脾氣,“大王是南秦的大王,為一個男人頹廢至此,跟商纣周幽有什麼兩樣?要等梁皇帝削藩旨意下來,梁廷鐵騎大軍壓境,大王才肯和他一刀兩斷?”
秦灼搖酒杯的手腕一停,猛地湊到嘴邊,仰頭吃了幹淨。
“我上回逼宮,就是授人以柄。刀我遞給他了,要不要斷,我說了不算。”他哧地一笑,“斷了也好,斷了清靜。”
這是一個事嗎?
褚玉照定定瞧了他一會,突然說:“還有件事,臣有些好奇。梁皇帝和李渡白,從無私情?”
秦灼終于舍得分一點目光給他,滿眼都是“你在講什麼鬼話”。
“李寒的遺物,這兩年裡朝廷的确一直搜尋,但大多是手書遺稿之類。梁皇帝近日下了旨意,在民間大肆搜羅文正公貼身之物,什麼舊衣手帕、簪戴鞋履,那架勢,跟唐明皇買楊貴妃的襪子差不多。”褚玉照觑他一眼,“鄭素給了他一件李寒的舊袍子,本以為會有所消停,結果直接罷了一□□,不知道幹什麼去了。”
他看着秦灼,“大王,恐怕他待你,也到不了這個份上。”
秦灼歎口氣,拍拍他肩膀,兩眼似乎有些清明,語重心長道:“鑒明,蕭重光就有一點好。”
“哪怕我和李渡白滾一個被窩裡,他也不會。”
褚玉照靜了一會,問:“大王有話給他嗎?”
秦灼灌了口酒,反手把空酒壇掃下桌子。
***
李寒府邸已成廢墟,一片瓦礫中,一刀黃紙也作灰燼。蕭恒誦罷一首祝辭,仍穿一身家常黑衣,卻被發跣足,以酒酹地後,将一件文士青袍迎風招起。
四下寂靜,他揚聲喊道:“李寒渡白,魂兮歸來!”
無人應答。
蕭恒并不氣餒,靜靜持衣等候。沒過一會,他眼前忽地一炸,太陽閃了兩閃,當即滅了。耳邊也朦朦胧胧,風聲鬧如亂蜂,哄哄往耳中擁去。
觀音手竟發作在這個時候。
蕭恒心中一冷,當即原地立住,但預料中的劇痛并未襲來。疑慮時,他在黑暗盡頭看見個人。
那人看着比最後要年輕,也是被發跣足,手持一件他的舊衣。見了他,露出難得的驚詫神色,失聲問道:“不是吧陛下,您還真死了?”
蕭恒再見得人,嘴唇卻如同焊死,一句話說不出,隻一瞬不瞬地凝望他。
李寒和他對視良久,才恍悟般說出第二句話:“是我死了。”
蕭恒登時落下淚來。
李寒深吸口氣,半晌無話。二人靜靜對望片刻,他方輕聲一笑:“好吧,逝者已矣。死生之際,相會不易。我有疑問,望陛下解惑。”
他問:“我沒有白死吧。”
蕭恒道:“你為守護新法而死。天下千萬人,往後千萬代,都會記得你。”
李寒想了想,“我之前拟的那個草?”
蕭恒點頭,說:“已經刊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