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元呵呵笑道:“家醜,家醜。”
虎頭扳指由食指摩挲着,一下一下地伐。秦灼笑意如舊,陳子元卻隻覺室内發冷,連手背都起了層栗。左右張望一下,忙走進室内将門合上,斟酌半天,隻好道:“你妹妹說,你和梁皇帝……不和睦,叫我來一趟,了了給她報信。”
秦灼點點頭,“消息真靈通。不隻這樁事吧?”
陳子元氣急敗壞,跨到他對面坐下,“親哥,我能算計你嗎?”
秦灼隻盯着他。
陳子元敗下陣來,“還有就是小秦淮倒了,燈山那些人沒着沒落,說新有了落腳,叫我來瞧瞧……”
秦灼打斷道:“我不是叫他們都回南秦麼?”
陳子元摸了摸鼻梁,納罕道:“沒聽說啊。”
燈山已經不怎麼聽他的話了。
秦灼不語,從袖中捏出半個丸子,丢在他面前。
陳子元撿起來瞧,從手中又搓又撚,疑惑道:“黑膏?你怎麼弄來的?”
“借花獻佛,差點進了他阿爹的肚子。”秦灼淡淡道。
“溫吉?”陳子元駭得目眦欲裂。
秦灼盯着他,一言不發。
“我真不知道這事!我知道這事能由她亂來嗎?”陳子元百口莫辯,一急就上手摸腦袋,突然靈光一現,“大王,聽說你倆分房了?是不是蕭重光力不從心,自己……找了個助力的?”
桌案哐地一聲巨響。秦灼猛地一拍桌子,以手指他,渾身發抖。
陳子元常與他玩笑,亦多打趣蕭恒,不料他反應如此之大,連忙伏地跪倒。半晌,方聞極輕的一縷歎。怒火如沸,撤薪乃止,火停後的餘怒,隻有這一絲輕煙。
“子元。”秦灼啞聲叫他,“老師死了。今年重陽。”
陳子元大驚,一時說不出話,許久後才道:“沒聽見信兒啊……”
秦灼神色疲憊,伸手捏了捏鼻梁,“我的主意,秘不發喪。他要殺阿玠,重光忍不了。他削諸侯湯邑的聖旨剛下,再傳來他賜死太宰的消息……”
他沒有說下去。
外頭弦歌淺淺,《妾薄命》仍唱着:“雨落不上天,水覆難再收。君情與妾意,各自東西流。”
昔日芙蓉花,今成斷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
蓮花盞中藥汁已冷,鮮香散去,隐有異味。秦灼似忍耐至極,壓低身子,一隻手按在他肩上,問:“子元,你我相交多年,你給我句實話。我到底要怎麼樣你們才能善罷甘休?阿玠這一年出了多少事,他阿爹那麼一個人,已經快被折磨得發瘋。阿芙蓉我明令禁止,也下旨申斥過她。秦溫吉呢?得寸進尺,一手遮天,東西都倒到京城來了!真當我是聾子瞎子嗎?”
他喘息一陣,沉聲道:“我兒子要殺,我枕邊的也不放。子元,我真的驕縱你們到如此地步嗎?”
陳子元連忙叩首,“臣不敢,臣願為大王肝腦塗地,二十年來未曾改變。溫吉是大王一奶同胞的親妹妹,隻是性子暴烈些,她一顆心裡隻有大王,臣和兒子都在後頭。她怎麼會,又怎麼敢!”
秦灼歎口氣:“子元,我阿耶和秦善也是一奶同胞。”
陳子元頭皮一麻,高聲道:“大王!”
“我的妹子我清楚。她的确一心為我,但耐性不夠,覺得我偏向外人,未必做不出廢立之事。阿芙蓉一事,也是逼我就範。她要我知道,我明令禁止的事,她大政君偏能瞞天過海。她想反,就能反。”
哐啷一聲。一隻青石扳指擲在地上,在陳子元面前骨碌碌打個轉。
“叫秦溫吉北上見我。要麼來,要麼,她自立吧。”
***
秦灼走時已近子時,陳子元立起來,随手撕了塊衣角,将扳指四四方方包好。門上影着個人形,陳子元推門出去,那女子正在外等候。
陳子元點點頭,叫她:“綠蠟。”
女子不卑不亢,微微一福。
陳子元将扳指揣進懷裡,問:“買賣做了多久?”
“去年底就開始了。”
陳子元心中一咯噔,秦溫吉和西瓊的明面交易在今年開春,燈山這裡竟還要早。他隐隐覺得古怪,又問:“剛才那位,誰帶來的?”
綠蠟說:“聽線人于老九的信,這是個要高價收購黑膏的。本以為隻是來玩,後來卻道出燈山暗語,又要找黑膏的主事,妾才請您一見。”
“我并不是黑膏的主事。”陳子元沉眉看她。
綠蠟略有疑惑,“但妾收到上頭的信,說黑膏掌事今日來此審查情況。郎君又有上頭的玉符信物……”
“我是上頭人,但審查的,是燈山。”
秦溫吉是上線,陳子元代她來,自然也是上頭的。但是上頭派來審查什麼的,卻被人刻意模糊,偷換概念。
那秦灼這次要見的本不是他。
又該是誰?
陳子元心中警鈴大作,問:“你平常管着什麼?”
“在外排演歌舞,對内……記賬,傳賬。”
“那就是管收放消息的了。”陳子元眉頭一擰,“那你今日為何進屋伺候,還偏偏進了這間廂房?”
女子剛要回答,忽聽一聲巨響炸裂,樓閣一晃,整個地下莊子都隐隐震顫。緊接着,數十甲兵蜂擁而入,封死各處通道,一門一戶持刃查抄。
底下有人高聲喝道:“禁衛在此,凡敢逃逸者,以謀逆罪論處!”
陳子元扶欄探頭,見一個藍衣拔出長刀,厲聲呼喝。他身邊站着個黑衣人,似有所感,猛地擡頭。
他靜立在樓上,與那人對視許久,突然笑了一聲:“梁皇帝陛下大駕光臨,有失遠迎了!”
霎時一靜。
陳子元面色不改,背手踏下樓梯。
此時,各室查抄也已完畢,樓中衆人全被圍在底層中央。不論男女,個個衣衫散亂,掩面伏地。家夥也集中堆放,花樣俱全,有丸藥、香料、點心、膏脂,拉拉雜雜堆積如山。更擡出十多口半人高的箱子,均用封條貼死。脂粉氣混着異臭,濃得嗆人。
陳子元從他對面站住,口氣有些郎當:“買賣不成仁義在,就算一刀兩斷,連曾經枕邊人的家都要抄?”
蕭恒隻沉沉看他,“他沾沒沾?”
他倆這一段冷着的事陳子元知道個大概,聞言不由冷笑:“這知道急了,早管着幹什麼去了?一個多月不聞不問,能耐啊!晚了!再說,他沾了怎麼樣?有本事就按大梁律法辦,叫梁太子觀刑,當街斬了他!”
他在這兒橫眉立目,梅道然從副将手中接過一隻蓮花盞,遞給蕭恒瞧,“這是大君那間廂房裡的東西。”
蕭恒神色突變,厲聲喝道:“左衛聽令!”
“請陳将軍回驿館休息,保衛将軍安全,務必寸步不離。此處人、物就地查封,一切從梅将軍令,年後開朝回報。”
說罷,他沒作停留,立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