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很可能隻以為是蕭恒口述,秦灼代筆。此天子帷中之樂,雖稍稍逾矩卻沒有大僭越,他腦子靈通,不會計較這些。
阿雙一堆借口都已落空,終于忍不住道:“大王是外臣,又是分封諸侯。陛下現在又……沒有陛下回護,要是叫人拿住話柄……”
秦灼把紙疊好,交到她手中,“我如今,還怕話柄?”
阿雙吸了吸鼻子,雙手接過,說:“那妾現在就去。”
秦灼頓了頓,反道:“等天明吧。中夜下旨,總非常事。”又叮囑道:“這幾日天寒,順道給阿玠帶身皮衣裳。這件事不要告訴他。”
阿雙答應一聲,靜靜站了一會,還是忍不住道:“大王要保重。生死有命……真不好了,也怪不得誰。”
秦灼撫摸着蕭恒的臉,久别重逢般,目光冷靜、熱烈,波光粼粼,又一絲不苟。好一會,阿雙才聽見他說:“怪我。”
“他這觀音手原本沒這麼厲害,是元和十七年,是他替我上了白龍山,他是因為我才作得這一身病。”或許炭盆一撤,殿中發冷,秦灼倒吸口氣,似乎凍得打了個哆嗦,“這麼多年,他手冷腳冷我隻以為是寒症,常年洗冰水……是他在疼。”
“怪、怪我啊。”
他脊背微佝,調子一變就不肯再開口,臉也背向帳内,斷斷續續地呼出口氣。阿雙也不敢輕易勸說,默了片刻,便另擰了帕子,遞去請他擦臉。
沒一會,秦灼便轉過身,雙目通紅,卻面無淚痕。他将蕭恒額上的手巾拿下,換了新帕子上去,拍了拍阿雙手臂。
“沒事。丫頭,是我累的他,我得替他撐着。他越這樣,我越不能垮。”
等晨鐘響後,天蒙蒙放亮,梅道然這才又回來,正見阿雙端着碗熱粥,秦灼也不看,接過一口氣喝幹淨。
梅道然又從案上端了碟子,将油餅遞給他,“把餅吃完,我等着你。拿件大衣裳。”
他此言一出必有要事。秦灼也不猶豫,那隻餅很快就進了肚子。他擦了把手,對阿雙說:“除了你和秋童,殿中但凡再進第三個人,我唯你們是問。”又扭頭瞧了蕭恒一眼,這一眼比尋常時候的一眼要長,卻又比生離死别的一眼要短。一眼過了,他便從架子上摘下蕭恒那件海龍皮大氅穿了,随梅道然走了。
早晨寒冷,穿皮毛卻嫌熱。到了地方,秦灼才領悟梅道然的意思,“冰室?”
梅道然點點頭,擡腳踹開。
裡頭冰氣幽深,寒冷刺骨。數十口冰鑒足有半人高大,積冰如山。梅道然快人快語,這次卻把笛子拽下來,在手中颠倒幾回,才道:“臣記得大君說過,陛下好洗冷水,終年不辍。”
秦灼心中一跳。
“大君想必也猜到幾分,”梅道然看着他,“寒冬臘月,誰不怕冷?但不冷,就疼。”
“‘長生’雖能與‘觀音手’協調,但到底是要将人一刀刀剮着的毒藥。天越熱,二者發作又越厲害,隻有冷了才好延緩藥性。所以陛下瞞着人,常來這邊。臣問了秋童,之前是一個月來坐一陣,這幾年,估計是十日來一次。而這大半年裡……估計每天都要來。”
他好洗冷水,秦灼強行要給他改,說傷身。後來體諒他性子内斂,又好脾氣不發作,或許是朝政不順心,泡泡冷的降火。秦灼也心疼,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誰曾想,底下竟有這個緣故。
“有一件事,臣其實不應該問。”梅道然略作猶疑,還是道,“陛下和大君……房事上,與從前相較,可有變化?”
秦灼心中一驚,忙問:“會有影響?”
梅道然緩緩點頭,“‘觀音手’與‘長生’在體内平衡,也要一個陰陽調和。元陽有損,‘長生’遏不住‘觀音’,也會誘使發作。且陛下最近冷熱交錯頻繁,這時候又有這事做催化……雖然直接激發毒性加劇的可能不大,但到底也是有。殿裡東西的确沒有問題,臣揣測,大概是這個由頭。”
竟是為着這個。蕭恒冷他那麼一段,竟也是為着這個。
秦灼張了張嘴,除夕前後種種走馬轉篷般從眼前閃過,半天說不出話。終于,他啞聲道:“我逼過他。”
梅道然說:“那就是了。陛下去年……脾髒就壞了,隻怕他告訴臣的這句實情,也保留了七分。‘長生’是個什麼玩意?也就是他,換作别人吃上兩年,疼也得疼死了。他前幾年裝的那樣,誰能看出來像忍着千刀萬剮?之前是尚有精力,還能瞞住。這兩年……但凡懂醫的,瞧他那臉色,如何看不出?身如敗絮,豈是皮肉能藏住的?”
秦灼渾身抖得厲害,一拳打在那冰鑒上,指節頃刻鮮血淋漓。
梅道然扶了一把,歎口氣說:“你也别怨他。大君,我是局外人,說句掏心話。你倆最後該怎樣,自己都門清。他留不下你,你抓不住他。他要是告訴你,他媽的這毒一直解不了,沒法解!這麼一條朝不保夕、亡命天涯的賤命,在當年,你還會和他好嗎?”
“咱們陛下,爛好人一個,什麼都先想别人,自己他媽的排後頭。他當初表心意,是赴死之前。他和你好,是你認下他之後。我估摸着,他也不是說有意騙你,自己心裡知道長久不了,注定要分,也知道你當時……抽身就能走,陷得不深。想着臨死了,嘗點甜頭。”
“去他媽的。”秦灼死死扳住冰鑒,大口喘着氣,“我還活着,他媽的死一個,試試。”
梅道然瞧他背影瘦弱,跟初見時幾乎判若兩人,又念及蕭恒如今生死未蔔,心中酸澀,說:“我帶你來,是徹底踩了陛下的底線了。但他和我兄弟一場,我不忍心。他是個做了從來不說的,但這麼不行。我……和他,當年,就是敗在個‘不說’上。”
提及那人,梅道然不免有些黯淡,苦笑一聲:“大君,這是我兄弟一片心,我得叫你知道。”
秦灼嘴唇顫抖,喃喃說了句什麼。梅道然沒聽清,下一刻,他已扶着冰鑒站直了身子。
“藍衣。你說的對。我當年知道,的确會抽身就走。”秦灼轉頭看他。
“但現在不是當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