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溫吉從鼻中輕輕出了股氣,她拔下虎頭扳指,推到蕭恒面前,說:“聽聞陛下的大限是年底。今兒三月初十,我再給你七個月。最遲十月,我要見到他南返的車駕。”
蕭恒把扳指撚起來,握在掌心,說:“好。”
秦溫吉向他舉起酒杯。
蕭恒卻沒有舉盞,一雙眼仍角力般盯着她,緩慢道:“但回了南秦,少卿若有不測,或者因故退位,大梁鐵騎勢必踏平溫吉城。哪怕我死,亦如此。”
秦溫吉未料他說這番話,定睛瞧他片刻,接着哈哈大笑起來,半晌方道:“惜我錯投做娘行,空把江山社稷,交在你們這群色令智昏的身上。”
她擡杯碰了碰蕭恒酒盞,一飲而盡,痛快道:“應了。”
***
秦溫吉人雖走了,坐過的椅子卻仍似留着人影子。太陽打進來,連冷下的酒壺都燙溫了,蕭恒也被燒痛般,漸漸将背部蜷起來。他把殘酒吃了,不出意料地嗆咳,方才強行捺下的血腥氣也湧上來,一張口,便如一把煙花般,濺了滿地的火星子。他拿腳蹭了幾下,終是無力,也丢開不管了。垂頭靜了一會,便呆呆擡起臉和李寒對視。
不過短短兩年,他已老了許多,而李寒位列仙班,依舊青春年少。
他該當如此。
殿中一點點昏下去,太陽光也越來越紅,他的影子被越拉越長時,也像被血腌泡。蕭恒自己也是,他在被自己的血腌着,等這身血幹了,他就吊在史書裡,做一塊風幹的肉。後世會怎麼評說他,時人會怎麼追悼他,他全都管不着——也不想管了。
等太陽下去,那點僞裝的血色也掉下臉,秋童才又匆匆趕來,伏地嗚咽道:“陛下,士子因無人理狀,要聚衆闖宮門了!”
這一聲把蕭恒喊回魂。剛才那點自暴自棄的念頭,頓時因震駭迅速退散。他疾聲問道:“現在什麼情況?”
“學生們義憤填膺,禁衛也不敢輕易行動,陛下再無指示,恐怕、恐怕不好收場呀!”
蕭恒轉頭瞧了瞧李寒。
當年肅帝廢除科舉,士子闖宮,京都大亂。
原來他這麼做,竟和肅帝一樣天怒人怨嗎?有道是失道寡助,他和李寒,居然也是親戚畔之的寡助之至嗎?
青不悔的下場、李寒的下場,和自己即将到臨的下場正在眼前。
他恍然大悟。
早就如此了。
蕭恒撐着椅子,卻沒有站起。秋童上前欲扶,他搖了搖手,鉚足了勁,才在克朗克朗的椅子搖晃聲中直起雙腿,勉強把自己撐起來。
他豈不知,如今廢皇儲制度是操之過急。可是别無他法。
李寒已死,蕭玠尚未長成,夏秋聲對廢皇帝并不贊同,新法後繼無人……
這讓蕭恒前所未有地感到恐懼。
他若一死,改革還能繼續下去嗎?李寒的心血、裴蘭橋的犧牲就如此付之東流嗎?擁立他一路走來千千萬萬的士卒百姓,他們想要的光明,還能看得到嗎?
真的,隻有死路一條嗎?
蕭恒胸中一痛,咳嗽得更加劇烈,隻覺五髒六腑渾然颠倒。喉頭又是一腥,未逼上唇齒,便被生生吞下咽喉。
蕭恒從不妥協。可壽數擺在這裡,逼着他正視不得不妥協的現實。
不能這麼下去了。變法激烈,世族、諸侯、甚至學生皆怨氣沸騰,不加以安撫,等幼主繼立,好容易安穩的江山又要腥風血雨。興亡百姓苦,民生安樂,這是他的初衷。
人力已盡,天命難改。
還是不甘心。不甘心也沒用。
他仰頭看着李寒畫像,許久,終于叫一聲:“渡白。”
這句話後,秋童見他嘴唇微顫,又張了張。
他要說什麼?對不住、我沒用、辜負你、别恨我?
隻有長久的沉默。
沉默之後,蕭恒說:“草诏。”
秋童忙道:“奴婢喚夏相公來吧。”
蕭恒卻道:“不必,你代筆吧。”
秋童從前跟随黃參,在禦前行走,也識得字,聞言忙再叩首,從案上取紙筆,伏地記錄。
蕭恒并沒有立即開口,注目畫像良久,才緩慢道:“餘實狂悖,欲舉此大不韪事。震撼宗廟,荒唐社稷。颠倒綱常,倒置君臣。萬品失序,九廟震驚。上愧祖宗,下負蒸庶。痛心靦面,罪實在予。今追回前诏,望息天下之怒。餘悔愧,自改過正身,永不言其事矣。”*
罪己诏。
秋童大驚失色,急聲叫道:“陛下,萬萬使不得!”
死寂裡,他聽見了蕭恒短促的笑聲。太陽光完全下去,蕭恒瞧着李寒的臉,霧終于在眼中浮上來。
***
奉皇七年三月初十,天子罪己,追回變法旨意,廢皇儲繼承一事永不再議。衆人得此安撫,士子散去,百官上朝,而蕭恒卻一病不起。
有關那道先進到令人瞠目的變法诏書,史書多偏向是蕭恒的病重胡言。但胡言如何能制定出如此條理清晰的诏令,而他身為皇帝,又為什麼試圖自廢,依舊難有切實考證。我們能知道的是,天子因此備受打擊,而這一年,天下似乎又重返亂世來臨前,那人人自危的時候。
因為奉皇年間最沸騰的流言橫空出世:天子命不久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