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上有些異樣。
蕭恒不朝已成常事。從前他不在,還有李寒,如今沒有一錘定音的人,常吵得不可開交。但今日卻一反往常,一派寂靜。
待衆人站定,卻瞧見秋童從後殿走來。
蕭恒有事要布置。
秦灼正想着,大理寺卿已邁一步出列,向上拱手,道:“阿芙蓉案已作結,臣有本要奏,請大内官上達天聽。”
秋童微微躬身,表示應允。
大理寺卿持笏道:“所收押人犯二十一名,俱認罪畫押。斬十人,其餘杖五十,流西北。但在此之外,臣等發現還有一樁大事。”
“這二十一名人犯常年生長于長安,本籍卻俱在南秦。臣等察覺古怪,不敢不再加審訊。人犯招認,其系秦君麾下細作,自肅帝朝時便紮根京都,名号‘燈山’。”
衆臣大嘩。
秦灼霍地擡頭。
大理寺怎麼敢不通過蕭恒,直接将“燈山”之事挑明在朝上?
朝堂一時喧嘩,大理寺卿不做理會,繼續道:“臣等萬分驚駭,故另行立案再審。其下樁樁件件觸目驚心,甚至殿下遇刺、陛下抱恙,皆脫不開燈山之手。”
“臣偕大理寺同僚三十一人,聯名彈劾秦君!計有欺罔之罪一,僭越之罪一,大逆之罪二,狂悖之罪二,共六款。請陛下依法處置!”
大理寺少卿亦出列,拱手道:“秦灼吞魏貪功,屠戮百姓;豢養細作,刺探朝政;逗留京師,拒不之藩;販膏牟利,流毒害民;私調龍武,圍城逼宮;擁兵自重,恃強割據。樁樁件件,俱有罪證。秦君如不論罪,王法難以昭彰!請陛下依法處置!”
“請陛下依法處置!”
“臣等請陛下依法處置!!”
彈劾秦灼!
如此突然發難,應當早有準備。
群臣參奏間,秋童已上前一步,高呼道:“陛下有旨——”
秦灼隐約覺得不對,呼吸急促,還是同百官跪倒。
“諸卿所奏,餘實體察。秦君驕矜,不懲之無以正綱紀。念其有功社稷,故赦死罪。褫奪其号,降為大公,放還回鄉。并奪龍武衛大将軍印,罷湯邑,複收桐州三地,查封虎贲軍在梁駐地。自即日起,秦君無诏不得入朝,違者以謀逆論處。欽此。”
削爵,收地,奪軍權,不相見。
衆臣未料到蕭恒如此決絕,一并愣在當場。
天子和大理寺一幹人等一唱一和,是早有打算。
秋童說:“秦大公,接旨吧。”
秦灼隻覺腦中發蒙,每個字都明白,但拼在一塊就是聽不懂。他把這番話反刍了無數遍,終于聽出一點端倪,扶着膝蓋站起來,問:“這是蕭重光的意思?”
大理寺卿當即喝道:“南蠻罪臣,恃寵而驕,安敢直呼上諱!”
秋童并不理會,隻道:“陛下禦筆親書,請大公領旨。”
秦灼一動不動。
怪不得。
怪不得那人今早諸多異樣。目光眷眷,又不肯上朝。
他敢來嗎?他敢親自見秦灼,當面頒诏說,你我恩斷義絕,就此兩清嗎?兩清得了嗎?
蕭重光,你虧心啊。
秦灼臉上血色褪得幹幹淨淨。轉瞬間,他面上浮現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一會看看聖旨,一會看看秋童,一會瞧着最高處空蕩蕩的位子。像想不通,又像都了然。
終于,秦灼身形一動。
衆目睽睽下,他擡起手,摸索自己颌下的帶子。
還是蕭恒給他系的,系得不松不緊,但這一會死活解不開。
這點煩躁燎疼了他。秦灼突然暴怒般,用力把帶子扯斷,将那十一旒的冠冕狠狠掼在地上。這動作,像潑一盆收不起來的水,摔一面無法再圓的鏡。劇烈的撞擊聲裡,水覆了,鏡破了,他們倆也到頭了。
群臣大驚失色。
拒不奉诏,怨怼天子,藐視明堂,又是一筆天大的罪狀。
彈劾聲還沒來得及響起,秦灼已快步沖出殿門。而宣旨的大内官卻滿面驚懼,匆匆跑向殿後,找近道走了。
***
阿雙正在甘露殿裡做針線,聽見殿外馬蹄聲,隻以為秦灼是尋常下朝。正要去迎,秦灼已一陣風般跨入殿中,闖進内室,不一會又快步出來。
阿雙被他的形容駭了一跳,不待開口,秦灼已沉聲問道:“蕭恒呢?”
他雙目血紅,面皮慘白,口氣又冰冷至此,絕對有大事發生。
阿雙一顆心捺了又捺,隻道:“陛下去兩儀殿了。”
秦灼沒再說話,指節攥得咯咯作響。阿雙待要再問,已聽一聲馬嘶。他已疾步沖出去,揮鞭打馬走了。
兩儀殿殿門緊閉。
門前一左一右立着禁衛,見他來,立馬前跨一步,以示抵禦之意。
秦灼卷起馬鞭,沉聲道:“讓開。”
兩名禁衛抱拳,“請大君退後,陛下有旨,誰都不見。”
又是他媽的誰都不見。
秦灼冷笑一聲,提臂曲肘要撞。二人明顯受了吩咐,隻得阻攔,并不出手。禁衛束手束腳,秦灼卻毫無顧忌,一個閃身的空隙,一腳将門踹開。
他快步沖向内室大門。
正是此時,秋童氣喘籲籲地跑進來,連滾帶爬地抱住他的腿。他掄鞭要打,手臂擡了一會,到底沒揮下去。
所謂再而衰三而竭,這麼一滞一停,秦灼忽然被抽幹氣力般,再打不動了。他勻了會氣,隔着内室的門,喝道:“蕭六,你給我滾出來!”
“你早就不想過了,是嗎?計我的罪,怎麼不樁樁件件算清楚?我和你睡是僭越,我打你兒子是大逆!不叫你立後是忌刻,發落叛臣是專擅!你現在給我來這一出,你他媽算什麼,提褲子不認人嗎!”
秋童仍死死抱住他,哀聲道:“大君還是回去吧,陛下說得明白,從此……不必再見了。”
“不敢!在下封号已廢,擔不起大内官一聲大君!”
秦灼到氣頭上牙尖嘴利,但這一句出後,胸口便錐心地疼起來。他盯着殿門,聲音漸漸低下去,“蕭重光,當初是你先說的、你他媽的逼我和你好!你說你好好對我,你就是這麼對我?說好是你好,說斷是你斷,你真行啊……”
他脊背突然斷了般,整個人塌下來,顫聲道:“我不怕你要死了,你要死了又怎麼樣,我、我……”
我敢和你一起死啊。
殿中寂靜,仿若無人。
秦灼彎下腰,大口喘着氣。阿雙也匆匆趕來,撲通跪在他腳步,泣道:“大王,咱們回去吧,咱們回家去……”
秦灼不答。
不知過了多久,他抹了把臉,直起身,繃緊聲音道:“好,蕭恒,你聽好。我這次走了,就再不回來了。我不會給你奔喪,不會給你戴孝,你下葬的那天我和我老婆入洞房!我要是再回長安,就讓我立死不歸!你聽清楚了嗎?”
殿門緊閉,無人應答。
秦灼點點頭,頭也不回地轉身就走。跨出門檻時阿雙趕忙扶他一把,這時,他聲音才露出一點異樣:“找、找阿玠,我們走。”
***
巳時三刻。
秦灼下馬時被絆了一跤。祭台近在眼前,隻有一園之隔。
他快步沖去,同時,他聽見了鐘聲。
秋祭開始。
祭台是一座露台,外有兩層白石欄杆,再往下,是天子衛、東宮衛、着各色冠服的禮官。他們已經跪倒稽首,不遠處,應有禮诰誦讀,天邊如有哞聲。
台上,一個人影轉過來。
秦灼直截截地釘在原地,睜大眼睛,似乎能看清他的身形。
着衮衣,踏朱舄,冕前珠簾垂落,那人持圭而立。
太子正在接受祝頌,傾聽神旨,代理天子祭祀上蒼的聖職。
那是蕭玠第一次行使君權。第一次,不因降生和疾病,正式載入史冊。
意識到這個,秦灼一顆心像被鑿開窟窿。
他不能帶他走了。
臣工俱在,他貿然闖入,隻能讓蕭玠回到身世狼藉的尴尬處境。那傳言和史載中,蕭玠甚至會成為雜種和妖孽。他不能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