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恒一夜未眠。
秦灼的大君印和大将軍印均已歸還。其實也說不上還,一直在甘露殿中,沒人收拾罷了。他們本就是無婚無盟,這兩件東西和一個蕭玠,勉強算個憑證。現在這三樣清算完畢,似乎感情也能這麼打點清楚。
兩枚銅方印擱在榻邊,蕭恒看了一會,把它們放到膝蓋上,摩挲人面似的,一個一個慢慢摸過去。兩廂厮磨一會,他擡起大君印,往自己手背上牢牢壓下去。又掀底一瞧,皮肉上便黥了幾個淡紅的篆字。
南秦大君玺。
蕭恒看着手背,輕輕笑了一下。
他不知坐了多久,殿外突然響起腳步聲。秋童匆匆跑來,說:“陛下,太子殿下沒有跟着大君走,和夏相公一塊回宮了!”
蕭恒像被兜手扇了個耳光,腮頰砰地炸紅起來,整張臉卻白得吓人。他遽然站起,眼直直瞧着,不敢置信般,眼見蕭玠走進來,對他叩首道:“臣拜見陛下。”
他身後,夏秋聲也跟從拜倒。
蕭恒捺住呼吸,從榻邊走下,張開手臂,半跪着摟住蕭玠,問:“阿玠,阿爹不是叫你陪阿耶回老家嗎?秋翁沒有告訴你?”
“秋翁走後,老師又說,阿耶要過幾天再走。還是要臣主持秋祭的。”蕭玠擁住他的脖子,臉貼着他的臉,小聲問,“阿爹,你和阿耶為什麼不去觀禮呀?臣想你們去的。”
蕭恒沒有回答,懷裡抱着他,眼睛卻看着夏秋聲。
夏秋聲竟然假傳聖旨。
那他是知道自己的打算了。
蕭恒輕輕拍了拍兒子後背,說:“阿玠累了吧,先回去收拾收拾,阿爹一會和你吃午飯,好不好?”
竹簾子打起了,把蕭玠的背影放出去。随即,夏秋聲再拜伏地,道:”臣罪該萬死。”
蕭恒狠狠用鼻子喘氣,卻是進的多,出的少。他沉沉看了一會,說:“何須萬死。”
夏秋聲伏地不語。
蕭恒用力喘息着,厲聲喝道:“來人!”
秋童在殿外等着,聞聲進來,開口欲勸:“陛下……”
他隻叫了一聲,蕭恒已雙手交錯撐在額前,雙肘拄膝,臉深深埋下去。片刻後,他揮了揮手。秋童知他怒火平息,也就掩門退下。
沉默。
夏秋聲俯身在地,一動不動。
“夏公梧,夏郎君,夏相公。”蕭恒終于擡起臉,神态疲憊至極,“我不能處置你。你說的對,這是我的私事,我如果因為陰私濫殺大臣,那算什麼?”
他靜了靜,說:“你走吧。”
夏秋聲再次叩首,卻道:“臣謝陛下不殺之恩,但臣仍有一問。”
“陛下讓殿下南去,是否準備稱殿下病逝,叫他永遠留在秦地?”
蕭恒盯着他不說話。
夏秋聲猜測得到證實,不由倒吸口氣,聲音也急迫幾分,“國不可一日無主。臣大逆不道了——陛下一旦殡天,無子嗣繼位,天下勢必大亂。如果他人登基,不說别的,陛下手中的三大營真的聽從新皇調遣嗎?他們不會為太子叫屈而反嗎?”
“殿下現在能否擔此大任并不重要,要緊的是,他是陛下的兒子。隻有陛下的兒子,才是軍方擁立的天子。殿下如果此時之秦,陛下一生心血、十數年收拾的河山,轉眼又将毀于一旦!陛下,豈能因私心愛子,抛棄你萬萬子民啊?”
蕭恒一雙眼盯着夏秋聲,突然喉間一響,像一座鏽透的鐵塔被人偕力撼動般,發出一串噶噶的苦笑。他笑聲越來越大,似聽了天大的笑話,如何都不痛快般,手攥着案角,整個人快癱在上頭。
居然拿天下人要挾他。
蕭恒無與倫比地痛恨皇權,之前是因為天家濫權、毫無公正,而如今,竟是因為責任。
他有以身殉道的自覺,哪怕苟延殘喘到現在他也毫無怨言。這是他自己選的,是有價值的,他有時甚至覺得,他現在所做的事業是極偉大的。但凡能讓一個人活得更像人,他就沒有白走這一遭。
隻是,有他一個就夠了。為什麼要拉上他的兒子?
夏秋聲直視他,道:“殿下受了百姓七年供養,就有恩被百姓的職責。”
蕭恒卻問:“我所做的一切,替他還這七年,還不夠嗎?”
如果蕭玠是個健康孩子,蕭恒無話可說,甚至會對他充滿期望。但他的兒子活不到二十歲。叫他這麼小就做皇帝,無異于把他活活累死。
做他的兒子,不是蕭玠的選擇。蕭玠生來的原罪是他們強加給他的。
天下無辜,可蕭玠又何辜。
蕭恒一早就知道私愛和公義不能兩全,卻沒想到對立到這種地步。
他甚至不知道,如果在最鬥志昂揚的時候,他就能預知到如今的結局,他還會不會這麼做。
他為廢皇帝而做皇帝,這條路他走得義無反顧。沒想到,到最後,會後悔。
我的兄弟為之死,我也将為之死,為什麼,還要賠上我的兒子?
蕭恒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擡手端了杯殘茶壓一壓,茶水一入口,竟如刀片刮喉。他仍斷斷續續咳着,等杯子再擱下,已然成半盞紅色。
夏秋聲大驚失色,忙喊道:“太醫!陛下咳血,請大内官速請太醫!”
蕭恒一時說不出話,隻搖手制止他。
夏秋聲被這樣的目光震撼到了。
他叫蕭恒兩眼照着,像被一隻巨大車輪當頭碾過。這還沒完。它沒有停止,徑直辘辘駛去,将蕭恒劈成兩半。血肉模糊,粉身碎骨。
夏秋聲寒毛如針,心中怆然。
……竟至于此。
他往後膝行兩步,俯身大拜。
“臣是太子從,更是太子師。如有朝一日大廈将傾,夏氏滿門,必以死捍衛太子。”
***
蕭恒病情反複,未能如期陪伴蕭玠用膳,再見兒子已經入夜。
東宮靜悄悄的,宮人均被遣退。燈下,蕭玠翻了一頁書,擡頭瞧見他,也沒行禮,輕輕叫道:“陛下。”
蕭恒心裡咯噔一下。面上卻不露分毫,柔聲問:“阿玠在做什麼?”
“臣在溫書。”見蕭恒從對面坐下,蕭玠也看他。那眼神極其冷靜,甚至有些冰凍。
蕭恒了然。
他知道了。
蕭玠說:“臣讀史有疑惑,想請教陛下。”
“漢武帝曾經給陳皇後金屋之寵,最後卻廢掉她,讓她退居長門。衛靈公從前寵愛彌子瑕,彌子坐他的車子去探看母親,他說是孝;彌子把吃過一半的桃子讓他嘗,他說是愛。最後卻把這些作為罪狀,說他是蔑視君王。”
蕭玠輕微喘了一下,聲音微微發抖:“陛下,臣請問,究竟是罪在陳後和彌子的色衰愛馳,還是君王的愛憎之變?一個人從前那麼愛另一個人,每天都要見到他,怎麼都要在一起,為什麼可以把他趕得遠遠的,再也不肯相見?”
蕭恒沉默一會,說:“阿玠,你願意去找阿耶嗎?”
蕭玠露出個難看的笑臉,“可臣是梁太子,不久之後,臣要為陛下送終。”
蕭恒渾身簌然一顫。
這句話太過怨毒。
蕭玠也像被一棒子打回神,恍惚站起,椅子都撞翻,當即跪在地上,斷斷續續說:“臣失言,臣知罪。臣不是……我……臣希望陛下長命百歲。隻是、隻是……”
他終于受不住般,低聲喊道:“為什麼呀,你為什麼呀……”
蕭恒回答不了,俯身要抱他起來。蕭玠卻躲開他的手臂,自己爬遠了,又磕一個頭,“好晚了,陛下請回吧。臣會做一個稱職的太子,臣……再也不會不吃藥了。”
蕭恒要說什麼,氣聲剛從喉間擠出來,蕭玠便将頭埋在手臂間,不去看他。
燈火被他們的動作沖淡了。
最終,蕭恒還是将他抱起來,扶到凳子上。他想摸他的頭,手還沒伸過去,蕭玠便受驚般,側過臉微微一躲。
蕭恒握了握指頭,不再碰他,又端了支蠟燭,湊上火,擱在蕭玠手邊,說:“夜間看書多點盞燈,傷眼睛。”沒再交待什麼,自己出門去了。
東宮廊下一串燈籠,把他手背照亮。那朱印像個怪物的臉,龇牙咧嘴地從肉裡長出來。蕭恒停了一會,開始慢慢地搓撚。手上紅了一片,篆字大部分已經模糊,但那人的名字卻仍若隐若現,像從他身體裡住下了般。
風簌簌地,像有人哭。
蕭恒轉頭一瞧,窗上,一個小小的人影漸漸伏在案上,身形抽動。
蕭恒突然不知要做什麼,也走不動。頭頂燈籠沒封好,底下有蠟滴下來,正濺在他手背上。那兩個字終于化開看不清了。也就是這時,蕭恒覺得身體裡突然有什麼碎掉了。
他第一次真實感覺到,自己快要死了。
***
秦灼回秦五日後,蕭恒病危。太醫院傾力救治,如此吊了一月,終究回天乏術。三大營尚未趕到,榻前托孤甚至無人。百官得知天子不好,俱已在殿外等候。
蕭恒已口不能言,喉中咯咯作響,隻直着眼睛,看看夏秋聲,又看向蕭玠。
眼淚順着蕭恒眼角滑落,他手掌微微一動。
蕭玠淚流滿面,跪爬過去,把臉頰埋在他手心。
蕭恒額角青筋暴起,喉中響了兩聲,終于力竭般,眼皮緩緩下合。
秋童大叫一聲撲在地上,“陛下!”
殿外,百官聞聲,亦伏地痛哭。
蕭恒意識即将泯滅之際,忽聽有人大聲喝道:“嚎什麼喪!取水來!”
周遭聲音似埋在池塘裡,帶着咕嘟咕嘟的回音,聽不真切。蕭恒感覺被人大力抱扶起來,往口中塞了什麼,叫人一口水強行送下去。
他拼勁全力,眼睛掀開一條縫,隻瞧見一抹藍色。一閃一爍,如同天光。
蕭恒昏死過去。
再醒來是個黑夜。他知覺尚未恢複,眼前發黑,也聽不到聲音。等燈光漸漸透進眼底,他才聽到秋童叫魂似的叫他,皮膚也如撕了一層,熱辣辣地疼起來。
還在甘露殿,不像是死了。
還沒回過神,太醫已急忙趕進來,給他把脈施針,長籲口氣說:“這就是挺過去了,陛下這幾日不要下榻,下個月再行走,估計年後便能騎馬。隻是今後要好生保養,酒要少吃,情緒也要穩定。臣先開一服調和的藥來。”
這番話,的确不像是對一個将死之人說的。
他無意識地看向秋童,秋童大喜道:“梅将軍找了解藥回來。隻是陛下毒入骨髓,無法根除了。太醫把脈,說怎麼都能再撐十年。”
蕭恒面上毫無驚喜,沒聽清似問:“什麼?”
秋童隻道他高興昏了頭,連聲說:“解藥!陛下,解藥!”
蕭恒聞言,卻圓睜雙目,往榻上栽倒,面龐漲紅,幾乎喘不上氣。
秋童大驚失色,太醫忙取金針刺在蕭恒眉間,又摸了脈象,松口氣道:“不妨事,隻是一時怒急攻心,好好休養就是。”
太醫退下,蕭恒整個人陷在床帳陰影裡,面色晦暗地坐着。
秋童大氣不敢出。
靜了片刻,蕭恒吩咐道:“叫梅道然來見我。”
梅道然似料到他召見,早就在外殿等候。
他形容未整,風塵仆仆,下巴青着胡茬,兩頰也凹陷下去,眼神卻依舊雪亮。
蕭恒瞧着他走進來,肯定地說:“你沒有去找岑郎。”
梅道然也承認:“既知道下落,不急于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