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道然試鬥結束時,曹青檀空了酒葫蘆。
他也沒多停留,拜見長樂夫婦後徑直背阮道生回了值房,找着他的床鋪,先皺眉問:“你就蓋這點東西?”
床上隻有一床薄被,他伸手一探,隻覺冰冷如鐵,話已出口便恍悟,“杜宇管着你們?”
阮道生勉強一笑,“屋裡暖和,我還嫌熱。”
梅道然面色鐵青,沒再提這話,輕輕将他扶在床上,擺開家什給他上藥。
阮道生将上衣脫去,露出滿背青紫淤痕,有些尚未結痂,仍洇出斑斑血迹。梅道然撚燈瞧了瞧,又虛握手掌按了幾下,笑道:“隻傷皮肉,未動筋骨,一瞧就是師父的闆子。”
阮道生也笑道:“師兄明察秋毫。”
梅道然絞幹帕子,邊給他清創邊歎了口氣:“你别記恨師父,他是疼你。”
不料阮道生淡淡道:“我曉得,師父手底下有準兒。不搶先責罰,杜旅帥那邊罰得更重。”
“何止,杜宇和我向來不對眼,你若登台試鬥,隻怕要當場廢了你。現在帶了新傷,挂刀認輸也不丢人。”梅道然聽見開門聲,頭也不回,“是吧師父?”
曹青檀邁進門,放了酒肉在桌上,臉卻沉着,“管他幹什麼?平常掂量得那麼清,今天非要争這口閑氣,活該。”
梅道然啧了一聲,“話也不能這麼說。道生剛挨了您好一頓抽,為了替您争這口‘閑氣’差點把小命争掉,您不誇一句,淨排揎。”
曹青檀怒道:“我瞧就是抽得忒輕,就該直接抽死,送也是送在我手裡,沒便宜别人!”
梅道然哈哈笑道:“您内外親疏分得挺清楚嗎。”
曹青檀唬道:“找鞭。”卻連鞭子都沒摸。
梅道然從手心搓開白藥,沒顧阮道生的外傷,直接上手推揉。冬天不化膿,淤傷也不嚴重,但梅道然一上手就摸出他筋骨的舊傷,不及時料理有大毛病,邊給他捋背邊說:“小小年紀,活到現在就是大幸。”
阮道生一聲不吭,梅道然也不多問。曹青檀從桌邊立了一會,還是走到床邊來看。
梅道然瞅瞅這個,又瞧瞧那個,玩笑道:“你小子挺有氣量,我要是挨這一頓揍,一個月不給他打酒。”
“師父官在司階,是個文職,我任職第一天去街上循行,師父其實本不必去。”阮道生悶悶道,“師父是為了照看我。”
“别往自個臉上貼金。”曹青檀輕輕給他一個腦瓢,靜了一會,還是說,“不管想做什麼,要有命。”
阮道生應了一聲。
曹青檀看着梅道然收束,忽然問:“沒受傷?”
梅道然意識到他在問自己,笑着答:“哪能。”
曹青檀給他遞了塊帕子擦手,“并州那邊如何?”
“鬧得厲害。”梅道然神色有點疲憊,“領頭鬧事的叫韓天理,手無縛雞之力,并州酸秀才一個。地方上報說他巧言詭辯,煽動叛亂,牽扯的還是十幾年前的一樁舊案。”
“舊案?”曹青檀皺眉。
“是,元和七年齊國進犯,當年的并州刺史羅正澤裡通外國,緻使并州九郡慘遭屠城。我記得當年還是師父奉旨協案,誅殺羅正澤立了頭功,因此擢升左衛将軍。”
曹青檀沒說話。
梅道然見阮道生伏枕小憩,便壓低聲音說:“似乎這舊案還有隐情,但并州暴民反抗激烈,對官差似乎很不信任,暫時沒有問出口供。而且……”
他頓了頓:“韓天理跑了。”
曹青檀略作沉吟,“這幾日上頭有令,嚴禁一衆流民、特别是并州人出入京城,隻怕也跟這件事有關。”
正說到此處,門外突然笃笃響了兩聲。
梅道然和曹青檀交換目光,揚聲道:“進來。”
一人跨進門檻,手捧漆盤盈盈笑道:“在下公主府舍人甘棠,特來傳達娘娘谕旨。公主賀梅郎再奪魁首,特賜錦帶一條,美酒一壺。”
梅道然忙跪下謝恩,秦灼攔道:“公主說,自己家裡,跪來跪去好沒意思,請衆位站着說話。”又問:“阮郎在?”
梅道然往旁邊一站讓出榻來,“後頭躺着。”
榻上阮道生已睜開眼,外衣披在肩上,沉沉看向他。
秦灼這時卻不說話,從托盤裡捧了碗藥,徑直往榻前走來。
他披着白狐裘,底下素色裾邊幾乎逶地,竟似婦人裙擺,也不知是長樂新好的什麼風尚。但他面貌雖好,卻非女相,也不學些扭捏做作之态,這一身裝束竟詭異地妥帖起來,一身雪衣白裳倒襯得容色更豔麗幾分。
瞧他往榻邊坐下,竟将湯藥攪了攪,作勢要給阮道生喂到最裡。梅道然忍不住,眼光瞥了瞥曹青檀。
曹青檀微微蹙眉,卻沒說話。
他不說梅道然也不說,正見阮道生将手一擋。他從這位甘郎一進門目光就沒離開人半分,卻不是如癡如醉,而是如冰如雪。
頂着他如此注視,秦灼仍神色泰然,語氣近乎噓寒問暖,“阮郎,公主敬佩你膽氣義氣,特地賜藥為君醫治。拒恩不受,是為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