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徐徐撥動玉匙,睫毛垂着,關切問道:“難不成還怕裡頭下了毒藥?”
阮道生看了他一會,突然扯開嘴角,“尊駕說笑。毒藥價貴,用在在下這條賤命上,不值當。”
他接過藥,指腹擦過秦灼手指。看了眼藥湯顔色,擡碗一飲而盡。
“這藥極苦,阮郎甘之如饴,足見英雄氣概。”秦灼緩緩撚動指節,笑意愈盛,“我專門同公主讨了二色果子,長安嘉慶坊的老手藝,阮郎嘗嘗?”
他故意膈應人,梅道然聽着都頭皮發麻,低頭一瞧,托盤裡果然還有一盞白碟子,碼着櫻桃煎和磴砂團子。
還真備着了。
阮道生卻波瀾不驚,隻說:“不送。”
秦灼不惱不怒,裾邊流下榻邊,從桌邊停了一停。他手端了端白碟子,笑道:“果子我放下了。”便不作停留,轉身走了。
燈火搖曳裡一室沉默。梅道然拾起個果子,清了清嗓問:“認識?”
阮道生靜靜看向他。
“不認識他能這麼作弄你?”梅道然把碗拾起來,指頭從碗底一抹,哈哈笑道,“師父,加了味黃連。好小子,跟小娘子鬧脾氣似的,造作得挺别緻!”
不是真刀實槍的報複,這樣阮道生也不好以牙還牙。但加黃連這一出便有些惡作劇的孩子氣,兩人又不像毫無瓜葛。
曹青檀沒提小秦淮的那檔事,隻冷聲道:“煙視媚行的貨色。”
梅道然把果子丢進嘴裡,“真不認識?不認識倒好。公主支使他來,恐怕是瞧上你……不是那個瞧上,好吧,約莫是要留你做公主府的近衛。這樣一來值房就要常住,咱們這邊和那群郎君們一塊住在西廂,對面就是,以後低頭不見擡頭見,冤家宜解不宜結。”
他點頭贊道:“這果子不錯。”
“不認識。”阮道生這才說,“眼熟。”
***
轉眼便進了臘月,又下了場鵝毛大雪,天氣愈發寒冷。皇帝專門賜下獸金炭,長樂府上又有食邑供奉,依舊暖如春深。
一個月來,秦灼頗得長樂青眼,常常陪侍左右,盥洗、用膳、說笑、起卧無有不需,但卻再未提過召幸一詞。他入府本就是憑借皮相,如今長樂态度琢磨不定,他心中狐疑,每日仍如常應對。
“到年底了,這回進宮拜見帝後,你來侍駕。”
長樂貼着珍珠花钿,從鏡中看向秦灼,“好日子,穿得鮮亮些。對人對事尋常說話,我帶的人,就是我的臉面。”
秦灼從香爐底鋪了白檀木,這才再燃獸炭,說:“臣必不辱公主之命。”
“甘郎貌美,”長樂瞧他,“我俗人耳,就喜歡貌美的人。”
***
冬至日卯時,長樂鸾駕入宮門,舍人甘棠為之馭。
清晨時分宮道少人,馬蹄聲更加清晰。銮鈴搖晃裡,秦灼再次振鞭。天邊突然一聲輕響,一個黑影直直墜下,正落在秦灼懷裡。
他不免收緊缰繩,車中長樂問道:“怎麼回事?”
“娘娘見諒,”秦灼說,“牆頭掉下隻風筝。”
是隻燕子風筝,做工并不精巧,也不牢固,隻用紙草草糊了,還折了一半的翅膀。
牆後匆匆跑出個小丫頭,瞧清車駕,忙跪倒叩首,“驚了公主的駕,賤妾罪該萬死。”
長樂在車中問:“你是何人,大冬天的,怎麼在這兒放紙鸢?”
那丫頭瘦瘦小小,細聲細氣說:“妾是服侍南秦郡君的奴婢,賤名阿雙。郡君在故鄉時,常由……常由少公領着放風筝。年關将至,我家郡君思念兄長……”
她說不下去,隻連連叩首,“是妾自作主張做了風筝。不想沖撞娘娘鳳駕,妾罪該萬死,望娘娘恕罪。”
秦灼不說話,愣愣望向不遠處。
朱牆下,又走出一個人影。
那是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瘦瘦高高,冷冷清清,披着件半舊的大紅鬥篷,隻沖車馬側了側身。
阿雙連連叩頭道:“娘娘恕罪,我家郡君禮數不周,請娘娘念在她小小年紀背井離鄉的份上,不要責怪她。”
秦溫吉不睬她,冷聲開口道:“請将風筝還給我。”
秦灼仍坐在車上沒有動作,似乎在等待長樂的命令。
“大過年的,哪有這麼多禮數。郡君孤苦,本宮也很心疼。”長樂說,“甘棠,将東西給人家,回去再從府上選十匹緞子,給郡君裁身新衣裳。”
“是。”秦灼低眉答應,這才跳下車來,托着風筝向秦溫吉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