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是動了恻隐,但人之恻隐,竟至于斯麼?
思索間,阮道生眼前浮現出一張女人的臉,她正将他抱起來,往屋裡叫道:“阿囡,這孩子快餓死了,趕緊舀些熱粥來。”
肺腑被熱湯渥暖,他睜開眼,像看見了人間。
突然,一柄長刀斬在地上。暴雨越下越大,遠處隐有雷聲。
鮮血沿刀鋒蜿蜒而下,比刀镡還紅。
“阿恒!”
女人高聲喊他。
她哭着叫道,快走、快走、阿恒。
……
阮道生當即點住自己兩個大穴,頓時吐出一口鮮血,那血色黑紅。他在地上坐了一會,待神智恢複一些,方擡袖把血迹擦了。左手扼緊右腕,雙手仍微微顫抖。
天色已然明亮,雲邊羲和馭車而過,投下萬束金燦日光。光照耀人間,但遠離地獄。屋内陰暗如溝渠。阮道生深知,那天的雷雨一直沒有離他而去。
***
朝臣不得與親王私交,文臣尚如此,更遑論擁兵武将。但國舅卞秀京公然登門永王府邸,卻無人敢多置一詞。
永王正持刀刻梨,見卞秀京來,也起身笑道:“舅舅來得早,用過飯了麼?”
卞秀京道:“臣剛進宮看望過娘娘,得陛下恩旨賜宴,用過了。”又道:“臣瞧娘娘臉色憔悴許多,可是鳳體有恙?”
永王道:“娘這些年勞心太過,忍讓頗多,胸中郁結,總不得好。”
卞秀京便從永王對面坐下,道:“臣聽聞過年之前,長樂公主為王爺避行,陛下便追谥皇長子為太子,還當衆斥責了王爺。”
永王将梨皮削斷,卞秀京便接過梨刀,緩慢地轉手剝梨子。永王瞧着他做這活,低聲道:“是我一時莽撞,未料爹爹對她如此寵愛,連她手下的奴才都能欺壓到我頭上。娘娘隻道她一個女子無礙儲位,便事事容忍,我卻咽不下這口惡氣。”
卞秀京道:“娘娘叫王爺忍讓,是覺得無關奪嫡,故而無妨大局。但臣不欲王爺忍讓,亦是因為此事。”
他道:“虞氏父子氣焰嚣張,軍中處處與臣掣肘。長樂公主雖是女兒,但必定不願見王爺榮登大寶,手有兵權,未必不會轉而資人。”
永王沉吟片刻,“岐王。”
卞秀京将梨子遞給他,“王爺要早做計量。”
永王咬了口梨,細細嚼了會,道:“舅舅多坐一會,我派人請君芳過來。”
永王聽他要叫呂擇蘭,不由皺眉問道:“還有一事臣欲請教殿下,長樂公主府的舍人甘棠,臣聽說正是呂君芳引薦的。”
永王點頭應是。卞秀京道:“此人先是宮宴沖撞王爺,後敢縱車與臣的親衛公然叫嚣。長樂公主又以虎符相托,想必是委以腹心。引賊資敵,王爺覺得呂君芳确無二心?”
永王笑道:“舅舅嚴重,甘棠是他受托引薦,也算仁至義盡。君芳伴我多年,他什麼個性脾氣,舅舅不知道麼?”
卞秀京歎道:“非臣不信他,隻是他胞弟呂紉蕙便是一介貳臣,自從靈帝朝時他賣了公子檀,時至今日,出仕不成,引多少人白眼唾棄。呂氏有如此劣迹,臣不得不憂心。”
永王道:“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呂紉蕙背主忘恩不假,但若将君芳一概而論,未免冤枉。”
他既如此說,卞秀京也不好強勸,略坐一坐便走了。出門時劉正英在外等候,卞秀京由他服侍上馬,歎氣道:“王爺心軟,不是好事。”
劉正英道:“王爺仁愛心腸,隻是依卑職之見,禍根不得不除。”
卞秀京攬起缰繩,等他再說。
劉正英低聲道:“臣當日搜查竊聽之人時,在街上遇到了這位甘郎,與他一番糾纏後入車察看,車中的确無人。但事後臣檢查轍印,發現車轍吃土要深。”
卞秀京冷斥一聲:“無用!”
劉正英忙跪地道:“卑職知罪!”
卞秀京雙眉緊皺,又問:“你們談話被聽去多少。”
劉正英低頭抱拳,“卑職實在不清楚。”
卞秀京未置他言,輕描淡寫道:“打掃幹淨吧。”
劉正英忙道:“卑職明白,必不會髒了王爺與将軍的手。”
“他既因枕席得幸一婦人,法子也要合宜身份。”卞秀京一夾馬腹,“沖撞過王爺,别叫他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