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那若有若無的葉子歌喉裡,他哪怕閉着眼都能看見另一個人。環首刀斬落,狼血紛飛下火光驟亮。那少年面目模糊,聲音卻清晰。漫天大雪裡,他捏住他的手腕,簡明扼要地說,走。
猶如輕雷。
秦灼一顆心哀聲鳴叫起來。是一種不由自主的、可怖至極的震動。但他的心早就死了。
它一定是被鬼祟操控了。
一定是這樣。
***
阮道生放下葉子時,天邊雲後透出一線微光。他微微松動手腕,一擡頭,正見曹青檀站在園門裡。
阮道生迎上前幾步,揖手叫道:“師父。”
曹青檀點點頭,往他身後一瞭,問:“不進去?”
阮道生說:“沒到那份上。”
曹青檀約莫聽說了事情,歎口氣道:“劉正英是永王的人。”
“他私見劉正英是自己拿的主意,就算到了公主面前也無理可說,這事隻能不了了之。我去時人也走了,沾不上身。師父放心就是。”阮道生說,“師父何以對永王忌憚至此?”
曹青檀眯眼瞧他,牽動了鼻側兩條斜紋,問:“你在審問我?”
“不敢。”阮道生态度恭敬,“元和七年,師父時任,偕當時的金吾衛大将軍入并州協同平亂。一年之後,大将軍乞骸骨,師父意外傷腿,從此退居文職再不複出。”
他停頓一下,問:“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曹青檀語氣淡淡:“你對并州倒上心。但我記得你是洛州人。”
“師父慧眼錯斷。我上心的不是并州。”阮道生說,“是花行。”
這小子一向死鴨子嘴硬,如今竟不打自招,曹青檀乍不知他是什麼路數,默許他繼續說。
“卞國舅經手花行事,我才向師父問永王。”阮道生頓了頓,“我家中有位阿姊,大荒年被丈夫賣入長安,下落不明。我尋遍京城妓館,沒找着人。”
曹青檀瞧了他一會,問:“再無隐瞞?”
阮道生卻說:“有。”
曹青檀不說話,等他交待。
阮道生看向他,“師父恕罪,我不能說。”
曹青檀倒不生氣,問:“逼不得已?”
阮道生道:“人命關天。”
曹青檀擡手,似乎想拍他肩膀,但還是撚了撚指頭垂在身邊,說:“近來又新招了一批人,也沒你什麼事。”剩下應當還有話,但曹青檀沒有說下去。
阮道生微微點頭,兩人再無話說,便穿了園子去校場。天隻蒙蒙亮,場上已列開數十草靶,諸弓弩手引弓拉弦,箭落紛紛如雨。
群箭破空聲中,似乎有一聲雁唳劃過,極剛潤的清響之後,曹青檀輕輕贊歎道:“好弓!”
阮道生知道他說的是誰。
他凝目眺去,不遠處,一個紅衣少年放出一箭。那箭飛躍半空,卻如搖折之秋草,滴溜溜當空墜下。一片噓聲裡,那少年腼腆一笑,輕輕活動手指,往後退了下去。
同時,場上高聲喊道:“弩手張霁,評丙等——”
阮道生目光仍落在他握弓的手上。
少年袖口挽至肘上,引弓時肌肉繃緊,校弦精準,弓至滿彀。那弓通身如鏽,規制也不似尋常軍弓,但瞧吃弦角度,必是強弓。
一個輕易能開強弓的人,卻射出如此軟綿無力的一箭。
曹青檀看了一會,說:“藏龍卧虎啊。”
阮道生任他的言外之意敲打,沒有說話。
***
秦灼輾轉多時,近天明終于睡着一會。夢中光怪陸離,卻不似往常一夜夢魇。那些指爪和肢體裹挾着他,突然被一場鵝毛大雪淹沒。雪地盡頭月色茫茫,有人疾馳而來,身影模糊。他心中隐約有猜測,但真瞧見人,竟是那個穿飛燕襦的女孩子,乘雪淩風,伸開雙臂擁抱他。
他手臂一張,當即醒了。
秦灼出門時阮道生已不在院中。他心中另有事,匆匆趕回小築,又叫阿雙去請陳子元。
陳子元剛進門,秦灼便迎着門站起來,急聲問:“和小秦淮聯系上了嗎?”
陳子元搖頭歎氣:“上回太平花行叫官府端了,燈山的人也扣了不少。這暗娼号子能盡早暴露,外頭都傳揚是公主府甘棠與禁衛裡應外合。小秦淮那邊已經不信咱了。”
阿雙端了茶水給他,問道:“若是铤而走險,将身份直截告訴他們呢?”
“這事把燈山坑苦了,不解釋清楚,别說是少公,就是文公來了恐怕也不好商量。”陳子元愁道,“但怎麼解釋?全是阮道生自作主張,跟我們半點幹系沒有?燈山那邊能信嗎?”
念及此他便惡狠狠咬牙,“全是姓阮的攪和的!”
出乎意料,秦灼隻淡淡道:“不說他。”然後單刀直入:“我的身份怕要暴露了。”
陳子元大驚失色,“長樂公主有所察覺了?”
秦灼搖頭說:“劉正英想搞我,找的是淮南侯的人。淮南侯已經知道我是甘棠,但他有沒有另告他人、告訴了幾個人,我還不清楚。”
“秦善萬一知道……”陳子元話說了一半,看着秦灼臉色,也閉上了嘴。
秦灼端着盞茶,卻沒有吃,沉沉說道:“劉正英不能留。”
陳子元一拍大腿,急道:“這幾天好像有仗要打,卞秀京領虎符帶兵出京,劉正英是他的副将,恐怕一塊走了。”
茶盞輕響一聲。秦灼長長吐出一口氣。
陳子元低聲道:“殿下,咱們得做好最壞打算。長安絕非久留之地,若有不測,得及時抽身啊!”
秦灼沉默片刻,終于說:“鑒明已在潮州紮根多年,若事情敗露,棄長安,就潮州。”
此話一出,一片死寂。打破寂靜的是阿雙戰栗的聲音:“殿下,郡君呢,燈山呢?都不顧了嗎?”
秦灼一言不發,面色平靜,雙手卻微微顫抖。
陳子元急聲打斷道:“阿雙!”又緩和聲音道:“南秦百姓是殿下的子民,溫吉……郡君她是殿下的親妹妹。你要這麼割殿下的心嗎?”
“子元,她問得對。”秦灼輕聲說,“其實棄車保帥并不是最壞打算。”
“我一旦身死,燈山和溫吉要怎麼安置,在長安的秦人要怎麼保全……現在得仔細考慮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