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上元秦灼正得了發落,挪去小築養傷,如今想來竟如昨日。今年長樂趕赴宮宴,便由他随侍。
雪仍沒有停,但禦街終日有人清掃,快馬疾行也不滑,更别說四駕馬車。長樂素來畏寒,車窗便不糊明紙,竟嵌了整塊玻璃。街邊燈籠映在車上,看不清形狀,隻是大大小小的各色光斑,忽遠忽近,忽明忽滅。馬車駛在燈火汪洋中,宛如行于銀漢之上。
街市燈會如此,宮中燈宴更是炫目,妙絕人寰,巧奪天工,落座之時仍是眼花缭亂。皇帝居坐含元殿,今夜興緻極高,嫔妃皇子敬酒必飲。婁春琴随侍在旁,低聲道:“陛下,百官的賀詩到了。”
皇帝笑道:“你先替朕看吧。”
婁春琴忙垂首,“奴婢豈敢。”
皇帝指着他,哈哈笑說:“你也不必謙虛。婁大内官的文名詩才,就是放在士子隊伍裡也是不輸陣的。春琴若去科考,隻怕還會榜上有名,咱們不做這朝下君臣,一樣做得朝上君臣哪!”
婁春琴笑意得體,柔聲說:“是陛下擡舉,奴婢哪有那個福氣。”
皇後在一旁舉樽,也笑道:“說起科考,如今也封卷了。三年一試,不知今年是哪位大才拔得頭籌。”
皇帝便叫一聲:“右相。”
青不悔正任右相,既是制題又是主考,更是大梁科舉首倡之人。此時尚未設置殿試,掄才之權仍掌握在考院之手,由衆考官合議兩榜人選,上交皇帝審核。直到奉皇年間,李寒改革科舉,才增殿試一節,一甲人選方由皇帝欽點。
青不悔揖袖出列,聽皇帝和聲問:“依右相之見,今年文曲星當降在何處?”
此事兩榜名單已經定奪,隻是尚未呈遞。皇帝問這一句,也是趁着年節增一增喜氣。
皇後吃一口酒,擡袖掩唇,溫聲笑道:“老師都是偏心學生。要青公來論,怕要舉杜公家的二郎。”
“杜二郎的才學是有目共睹的。”皇帝說,“杜郎青年才俊,人品溫文。朕也效一回古,留他為兒孫做宰相罷。”
所謂君無戲言,皇帝一語算是為杜筠鋪好了直達中樞的青雲路。且杜筠五歲撰詩、七齡賦文,十歲對答帝座的令名已遠播京中,點他為魁首,的确無可厚非。
“臣深感陛下愛惜之意,代弟子謝恩。”青不悔起身再拜,話音一轉。
“但臣與同僚協議,今年狀元,當另有其人。”
在座俱是驚奇。杜筠之才學已是罕見,當今之世,竟有人能壓他一頭?
長樂也上了幾分心,擱下箸說:“有道是内舉不避親。青公的外甥小鄭郎君為了避嫌已經不走科舉,莫為了旁人說道再誤了自家孩子。”
青不悔道:“實非過謙。老杜相公同為考官,這位學子的考卷也親自核過,舉他為首,實在不屈。臣敢言道,若此子不改心志,來日不敢說擎天架海,但必能砥柱中流。”
青不悔極少許人,如此盛譽更是聞所未聞。皇帝既驚且喜,問道:“不知咱們這位狀元郎姓甚名誰?”
青不悔說:“姓李名寒,幽州人氏。看他的考卷,文質還是其次,個中見解極其老道,又出奇制勝,磊落雷厲處,敢行常人不能行。臣讀其文章,方知後生可畏絕非虛言。杜筠其餘均不遜色,甚至端方涵養更有過處,隻是膽量眼光不能及李。”
“好啊。”皇帝再度舉盞,“降此大才,實乃我朝之幸,是朕之幸!”
衆人忙舉杯同祝,高呼萬歲。
長樂放下酒杯,嫣然一笑:“今兒是佳節,又趕上金榜将放,爹爹何不再下恩旨,請在京舉子一齊獻詩?咱們也好提前瞧瞧新科郎君的文采,瞻仰瞻仰。”
“阿囡所言正合朕意。”皇帝說,“下诏,請學子各題詩一首,便以上元燈節為題。作好後快馬呈送,朕與衆卿共賞。”
***
獄門一開,李寒便被兩名獄卒搡入獄中。三壁皆是石牆,門也是鐵門,隻在牆上開一扇小窗供投飯食。
京兆尹站在門外,冷聲道:“外頭雪冷,李郎還是在此處暖和暖和吧。”
果不其然。
李寒似乎不怨不怒,問:“府尹以為,困我一人便能解今日之局?”
“自然不能。”京兆尹道,“但隻要本官的奏章比李郎安排的擊鼓人先到禦前,便有轉圜。”
李寒站在鐵門後,又問:“府尹就不怕我榜上有名,來日參你一本嗎?”
京兆尹歎道:“李郎需知,尚未放榜,一切皆有轉圜。”
聽其之意,竟能插手進士取用一事。
李寒冷笑道:“科考乃國家掄才之業,府尹區區京官,竟如此大言不慚!”
“孺子天真。”京兆尹歎息道,“李郎,你不能上榜,未必不是好事。”
說罷,他再不理會,徑直往府獄外走去。
獄中陰冷,京兆尹連連搓手,正準備叫人暖個手爐,衛官便匆匆趕來,說:“陛下下诏舉子獻詩,狀……狀元沒了下落,天使已到門外,請您幫忙尋人!”
京兆尹加快腳步,邊問:“狀元?不是二月才放榜嗎?”
“聽說是陛下同青公說起,在宴上金口欽點。”衛官想了想,“好像姓李,叫什麼……”
京兆尹腳步一頓,抓住他手腕,急聲問道:“叫什麼?是不是李寒?”
衛官一拍腦袋,笑道:“府尹英明,就是李寒!”
他話音一落,卻見京兆尹面如土色,喃喃叫道:“我命……休矣!”
***
獄中盡是濁氣,十分腐臭難聞。屋内沒有燈火,隻一台矮案、一張硬床,李寒稍微一拂,一袖子灰。他打量自己一身形容,自覺沒什麼計較的必要,便枕着雙臂躺下。
剛躺下不久,門外便一聲響動。
牢門打開,京兆尹立在門外,扭頭呵斥獄卒:“還不快将李郎請出來!”
獄卒要進來扶人,李寒往後一避,視線從京兆尹臉上掃過,審慎道:“府尹這是什麼意思。”
京兆尹笑道:“今兒上元佳節,叫李郎屈就于此,全是在下的不是。陛下下旨請衆學子作詩,天使已至,正等着李郎呢。”
“作詩?”
“陛下金口,點明頌上元燈節。”京兆尹說,“李郎,咱們前堂請吧。”
李寒有些不可思議,“燈節?今時今日,陛下要我作賀詩?”
京兆尹道:“今年衆位新科相公在京,這不是巧了。”
獄中陰暗,李寒臉低垂片刻,再擡起,已然是雲淡風輕的神色,說:“草民遵旨就是。”
京兆尹大喜過望,對左右道:“還不快布置宴席,待天子走後,我為李郎敬酒壓驚!”
“不必。”李寒說,“無需挪動,在這裡就好。”
京兆尹以為他心存芥蒂,表情一僵,忙笑道:“這怎麼能……”
“府尹不知靈光一現的說法麼?”李寒打斷道,“此處風水極妙,是佳地,好賦詩。請府尹給我紙筆,另添一盞燈來。”
說罷竟從案前坐下,打定不出去了。
京兆尹隻道他使氣性,怎奈外頭使者催逼,不好鬧大,隻好依他。
油燈端來時,李寒已在硯邊舔墨,手腕微微一頓,随即于卷上落筆,洋洋灑灑,一揮而就。但燈火昏暗,京兆尹也瞧不清文字,隻見他最後停筆在案,将紙卷遞過去。
京兆尹本以為他要以此刁難,作态拿喬一番,豈料如此痛快,還以為他軟和态度。忙遣人将詩送給使者,邊恭維道:“李郎得陛下青眼,再見便是李相公了。是我有眼不識泰山,着實該打,還請相公大人不記小人過,以後同朝為官,用得着在下之處,盡管吩咐。”
李寒坐在原處,沒有起身的意思。
京兆尹以為他仍有氣,便對獄卒說:“還不快請相公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