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就在此處,免得來回颠倒。”
李寒擡頭瞧他,忽然笑起來,不似得意也不是譏诮。他長長喟了一聲:“府尹不必如此前倨後恭,草民名登鬼錄,命不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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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學子詩已誦畢,隻差李寒。含元殿上,君臣翹首以待。
殿外腳步聲彭彭傳來,内侍雙手托舉詩卷,一路小跑直到階前,喘息着高聲道:“李郎的賀詩到了!”
長樂手裡剝一隻石榴,含笑說:“俗語雲好食不怕晚,正是如此。”
皇帝對一旁微微擡手,說:“春琴,你來念。”
婁春琴便走到階下,打開詩卷。他的聲音雖不至于不男不女,但到底陰柔,慢條斯理念來,總像一種粉飾後的雍容。
衆人屏氣凝神,聽他款款誦道:
“聞道上京春夜好,香塵暗動柳拂池。
珠玑盈戶燈盈市,銀花火樹燦交織。
鳌山遙望盛世景,神仙遞送太平詩。
海客仙姬同慶會,天賓玉座相捧卮。
雲頭抛得連城璧,千古萬歲照情癡。
未見荒郊同此月……”
婁春琴話音戛然而止。
秦灼心道不對,擡頭正見婁春琴面色發白,有些驚惶無措。
婁春琴禦前随侍多年,什麼風浪沒有見過,豈會因區區一首賀詩失态至此?
皇帝也察覺反常,沉聲說:“下一句是什麼,你盡管念。”
婁春琴冷汗直流,聲音戰栗,隻說:“奴婢不敢。”
“朕恕你無罪。”皇帝聲音冰冷,“念下去。”
“是。”婁春琴從階下跪下,對皇帝大拜。接着,他雙手打着戰捧起詩卷,顫聲念道:
“未見荒郊同此月,活人野狗相争食!”
悲乎天子女,不得寄身堯舜時!
十室九凍死,一作當衢賣兒人!
大兒十又三,持身向聖儒。
三歲識百字,五載斷詩書。
蹉跎大荒年,萬畝無稻黍。
分明狀元才,翻作世家仆。
小女豆蔻齡,袅袅且楚楚。
壟上能把犁,機上能織素。
長夜暖枕席,白日獻歌舞。
不求帖兒錢,乞舍一口谷!
猛虎不食子,非我心腸毒勝虎。
不聞蓬戶糠秕猶精脍,石宅黃金賤如土。
侯門糞穢柴門寶,富家涎唾貧家珠。
苟全性命在,安計為妾或為奴!
相訣淚漣漣,牽衣抴帶攔道哭。
撫頂舐面千萬遍,再抱兒身擁兒足。
此後笞撻如犬彘,本我心頭掌上珠!
從來舍子如割肉,何如冰炭置肺腑?
父母為子長計量,棄汝他門更憐汝。
一别生死兩不聞,會尋消息向泉路。
應知寒門人,不如朱門鼠。
鼠猶暖室啄酒肉,人獨凍骨死路途,皮飽狼豺腑飽烏。
汝爺一軀盡可足!
道旁一号絕,萬裡相追哭。
行人為之泣,停者聞之訴:
“嗟爾蒼天乎,耳聾竟目瞽!
置我于烘爐,烹我于瓦釜。
覆我且不憐,何故地載吾!
罪我則已矣,兒女又何辜!”
含元殿上,一隻金杯怒擲階下,婁春琴伏地觳觫,高聲稱陛下息怒。
獄中,李寒面壁許久,終于再度提腕,在壁上走筆寫道:
社鼓喧喧車攘攘,驽馬遲遲夜昏昏。
入問金身香火下,不視疾苦安稱神!
我為生民叫帝阍,阊阖長閉不開門。
怒搗日月辭銀漢,誓清川河換乾坤。
瑤池何必九天上,聳立淩霄在凡塵!
無惜薄命二十載,複盜息壤效神鲧。
上天入地一個我,往古來今百億身。
仍逢荒郊鬻兒者,慚作榜上簪花人!
他一氣呵成,抛袖投筆,整衣南坐。
雪光映入獄中,仿佛天光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