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站起來,問:“沒有侍人嗎,要你跑一趟?”
“約去看燈。巧了。”那人看着他,意思是你這裡也沒侍人。
秦灼微笑道:“回家去了,也巧了。”
兩人一時默下來,那人再開口便像沒話找話說,但他本不是這種人。他問:“今夜的事聽說了?”
今夜的事隻有一樁,卻足以震動京師。秦灼說:“這位李郎到了明朝,怕就要仙壽恒昌。”
那人靜了靜,說:“他是被我們帶回去的。”
“官差踏死流民,李寒為人出頭,被擒下京兆府獄。這個關頭,皇帝叫他作賀詩。”他并沒有尊稱“陛下”,此大不敬。
“愚勇。”秦灼評價。
那人似乎附和,也點頭說:“愚勇。”
但這件事仿佛對他有所觸動。秦灼納悶,他這種人,竟會被這事輕易觸動?
莫名其妙的,秦灼說了句:“我勸了公主,救不動。”
這話一出他就覺得不對。太像解釋,他對這個人壓根沒有解釋的必要。秦灼頭一回琢磨不透自己,一時沒有開口。
或許看秦灼許久沒有反應,那人擡起手,把手中梅枝往前遞了遞。已經碎了幾瓣,但仍有一朵潔白,顫巍巍在他掌中吐蕊。
他指間有香氣,又不全是梅花香。還有什麼味道?
秦灼鼻翼微動,輕輕吸一口氣,正對上那人一雙黑不見底的眼仁,洞察般看向他。那雙眼又冷又冽,落在他身上卻覺得又烈又燙,秦灼強捺着沒有跳腳,卻忍不住輕輕打了個戰。
他從來是這麼看人嗎?
秦灼突然叫一聲:“阮郎。”
阮道生聞聲定了定眼神。
秦灼走到他跟前,看着那張凡庸的臉,心中陡生一個念頭。
突然,他傾身探手,五指去揭阮道生的側臉。
阮道生當即扭住他手,秦灼被捉了現形不但不怕,反而再上手,不成不休一般。阮道生也不料他竟如此執着,将他雙臂一别,兩人當即輕輕撞在一處。隔着手臂,似乎能感到心髒跳動。
這是秦灼第二次想看他的臉了。頭一次他壓根不敢細想。他早已心死欲灰,卻因為阮道生露了苗頭,在不曉得他美醜的時候。而秦灼自诩是個極其膚淺、必須看臉的人。
這不是個好迹象。
後來二人好上,陳子元問,要是蕭重光真長當年那副尊容,你還願意跟他修成正果?秦灼想了想,說,我後來對他動心,的确是瞧上了臉。陳子元說,膚淺。秦灼笑道,愛美之心麼。
那時他已在潮州安置下,也是個料峭春夜,夜間萬樹梅花,又映一天明月,此情此景恰似當年。秦灼披一件海龍皮大氅撥了撥炭,說,可對他上心,就是另一回事了。皮相——論皮相,世間誰及賀蘭荪。可我這金屋,隻藏他蕭重光一個人。
彼時他二人已在情字關頭生生死死,陳子元隻能喟歎一聲,突然抓住重點,問:後來動心,之前還有過?對他當年那張假臉?
秦灼清了清嗓子,隻道,特殊情景,另當别論。
但當時,秦灼隻是輕微扭動一下手腕。這是一個被弄痛的姿勢。
他尚未開口,阮道生已松開手。他眼神莫測地看着秦灼,一句話沒說,突然扭頭走了。
秦灼低頭一瞧,那枝梅花掉在地上,完好的仍是那一朵。該敗的早敗了,該開的還是開着。
他看了一會,忽地腳尖一動,非要把那花踢碎了。
***
第二日清早,孟蘅再度登門造訪。
傳言她與長樂鬧得不太痛快,一而再再而三登門,隻怕也是為了同一件事。
孟蘅以才學而立朝堂,想來也是惜才之人。
秦灼出門時正巧遇見,想起昨夜阮道生通禀未成,恐怕也沒有知會旁人,便上前揖手,說:“公主昨夜歇得早,叫侍郎空待。”
孟蘅未着官袍,穿了身家常大袖青袍,也對他還禮,“還請閣下代為通報。”
門前便有小厮往裡通傳,不一會便給了信,請孟蘅入内。秦灼便領她去閣子,孟蘅一路不語,似乎緊張,又像窘迫。
閣子門被輕輕推開。
重重簾幕收斂,沉水香氣深深。
虞山銘已走了,長樂也已經起身。晨光映窗,佳人對鏡,她還是沒有整理形容,依舊是春睡未足的慵懶,頭發松挽,系一條石榴紅灑金抹胸裙子,肩上绡衣半褪,正往手腕上套纏臂金。她邊套邊轉過頭,瞧見孟蘅時,秦灼發現她眼中煥發出一種奇異的光輝。
接着,長樂像意料之外,客客氣氣地笑道:“侍郎請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