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道生握緊刀柄。
還需要确認最後一次。
***
天已漆黑,客也散得差不多,陳子元收拾完碗碟正準備打烊,突然有人敲響了門。
陳子元開門,一個鬥篷人立在門外。他目光一閃,向外左右一望,當即将人迎入門中,自己轉身擦亮火折,燃上一盞燈。
燈光把秦灼的臉從鬥篷裡點亮。
秦灼摘下兜帽,從桌前坐下,單刀直入地說:“淮南侯找到了我。”
陳子元大驚失色,這才仔細打量秦灼形容。他身上微微沾些酒氣,臉色蒼白,眼皮浮腫,嘴唇也……
他從前的樣子陳子元不是沒見過,當下駭起一身寒毛,又怒又痛,一拳錘在案上,渾身哆嗦着叫道:“他媽的王八羔子!”
秦灼噓了一聲,陳子元才壓低聲音,他難以啟齒,但還是得問,反複斟酌言辭,終于道:“殿下,他沒把你……?”
“沒有。”秦灼快速回答,“但定了時辰,三月初五。”
就在後日。
陳子元斷然道:“定什麼?咱們好容易才有今日,殿下,你别糊塗!”
秦灼安撫道:“你不要激動,我什麼都沒應。我來找你,并不是為睡不睡覺的事。你記得去年我叫你查的劉正英嗎?”
陳子元點頭。
“他的确是淮南侯的人。”秦灼說,“淮南侯行事狡詐,但心浮氣躁,一句就能詐出來。但劉正英是卞秀京的老部下,而且不是積功上位,一上來就是,明顯是熟人加塞。卞秀京老練狠辣,絕不會輕易收編不知根底的人做親衛。”
“我懷疑,淮南侯和卞秀京有勾結。”
陳子元想了想,說:“我查過劉正英的底細,是在元和七年卞家軍收編之後。”
秦灼自言自語:“元和七年。”
“是,當年并州刺史羅正澤裡通外國,并州是永王封地的一塊,卞秀京是他舅舅,自然得身先士卒。就是在這一戰之後,卞家軍有所折損,一年招募新兵就有五千之數。”
陳子元一拍腦袋,“對了,這裡有不對勁的地方。”
他見秦灼臉上仍泛薄紅,便倒了碗暖茶給他解酒,邊說:“卞家軍元和七年在籍兩萬。據說卞秀京當年上奏,卞家軍在此一役中死傷五千,剩下的就是一萬五千人。之後招募新兵五千,這還是兩萬。但元和九年再次統計,卞家軍在籍共有兩萬五千。而自從上次招募之後,舉國休養生息,免了兵役,沒有再收新兵。”
秦灼接過茶盞,道:“多出五千人。”
陳子元說:“所以屬下一直覺得,是不是卞秀京當年招了一萬,少往兵部報了五千。”
秦灼忖量片刻,搖頭說:“應當不是,新征兵丁都要有官府造冊,平白多出五千本冊子,一查就能查出來。”
他話音頓了頓,“或者說,元和七年潮州平亂時,卞家軍折損壓根不到五千人。”
陳子元道:“屬下也這麼想過,但這樣論起來,卞家軍豈不是不費兵卒就收複并州?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這個以後再論。”秦灼緩慢吞咽茶水,讓熱茶能夠暖到胃部,“劉正英是元和七年五月入伍,他若是淮南侯舉薦,也就是說,在元和七年年中之前,淮南就和卞秀京勾搭上了。”
陳子元皺眉道:“但淮南侯的爵位不是元和七年中才封的嗎?卞秀京這種武夫一看不起不會武的,二看不起德不配位的,淮南侯就是拍馬拍到極緻,半年也得不了卞秀京的青眼啊。”
秦灼沉吟片刻,問:“淮南的侯爵有其他說法嗎?”
“這個倒沒打聽。他家原來是一方豪強,都說是并州大亂,這老小子毀家纾難、捐錢捐糧,比窦娥都感天動地,朝廷就給了個爵位讓他當。”
“侯爵。”秦灼沉眉,“大梁開國分封,秦氏以武功得封大公;梁莊帝廢分封,執行州國并行,再封的爵位就沒有封地,為公、侯、伯、子、男五等。淮南捐錢捐糧,頂多封個蔭官,給個男爵就是到頂,皇帝怎麼會大張旗鼓封他個侯爵之位?”
這爵位有鬼。
陳子元道:“我去查。”
“來不及了。”秦灼放下茶盞,“隻有一日。”
“殿下有什麼打算?”
秦灼看向他,“再探小秦淮。”
“不可!”陳子元斷然道,“這一年屬下不是沒去探查過,但那綠衣娘子認準了咱們是奸細,招招殺手,次次行兇,要不是屬下和正康腿腳快,一條命都要斷在裡頭。殿下要見,屬下再冒一次險,但殿下不能再涉險境了!”
秦灼說:“紅燭可能回來了。”
陳子元有些猶疑,問:“可正康也不清楚紅燭的真正身份,殿下是如何得知?”
秦灼道:“那綠衣娘子講,紅燭是為了護送韓天理而出城。韓天理幹系并州一案,直奔長安恐怕是為了陳情,如今勸春樂宴一開,是千載難逢的面聖時機,成與不成,他都得一試。他回來,紅燭也得回來。”
陳子元頗能結合時事,試探道:“殿下是懷疑,小秦淮的紅珠就是紅燭?”
“有可能。”秦灼沉默一會,“但紅珠女的名氣太大,若做紅燭,還攬這麼大的風頭,隻怕樹大招風。做細作就是自保為上,除非有什麼别的目的,讓她必須親自拓寬門路、經營大小眼線。”
他吐出一口氣,“不管如何,總得一見。”
沒等陳子元說話,秦灼将空茶盞放下,“如與紅燭聯系順利,長安的秦人名冊就能摸個八九不離十。子元,我們要做好最壞打算。”
陳子元深吸一口氣,聽秦灼繼續道:“淮南斷然留了後手,我如果殺他,第二日劉正英就能将我舉發給朝廷。我一死事小,朝廷定然會在長安開展針對秦人的再次清剿。到時候,還得紅燭組織他們全部撤離。皇帝明令秦人不入京都,就算隻我一個暴露身份,也能坐實奸細之罪,這樣就給了大梁出兵伐秦的理由。”
“我和秦善是家仇,但梁若伐秦,就是國難當頭。梁皇帝早有削藩之意——這還是其次,但瞧當今陛下處置前朝舊人的手段,絕非滅其城而有其民的聖主明君。一朝事敗,就是滅頂之災。”
秦灼緩慢攥着手指,“我是文公的兒子,高公的子孫。南秦可以不在我手中光複,但絕不能毀在我手上。”
陳子元心中作痛,秦灼卻沒什麼表情,繼續有條不紊道:“我是呂擇蘭薦來的,而呂擇蘭是永王的人。劉正英若揭發我,我會咬死自己是永王的線人,和劉正英屬于派系内鬥。以皇帝之多疑,絕對會先行調查永王和卞氏,證據确鑿之前他不敢擅動南秦。趁這段時間,你和正康負責聯絡紅珠,組織全部秦人撤離長安。還有。”
他頓了一下,“我的身份若實在确鑿……你就去找秦善,要快,把那隻虎頭扳指和我阿耶的私印全部交給他。讓他以大公的身份搶先給我定罪,一定要趕在梁皇帝下旨伐秦前乞求朝廷寬恕。朝廷若取證,你就做人證,說看不慣我倒行逆施,反水舉發。”
說到這裡秦灼笑了笑,“我說這麼多幹什麼,秦善知道怎麼做。”
陳子元再忍不住,急聲道:“殿下,你叫秦善給你定罪,他會給你定什麼罪?大逆、謀反、叛國!到時候生死都是小事,後人要怎麼唾你,史書要怎麼寫你?就算放到南秦,隻怕百姓也會指着你的脊梁骨、把你踩到泥坑裡!到時候誰給你收屍?公主府嗎?我嗎?!殿下,那得是個什麼死狀,千刀萬剮還是腰斬曝屍?你叫溫吉怎麼辦?她還一個人在京城,她還等你接她回去哪!”
秦灼再度換成勸慰的語氣,溫聲說:“子元,你冷靜。我們隻是在說最壞打算,好嗎?如果眼瞧要到這地步……”
“我會留淮南一條狗命。”
陳子元如何聽不出他言外之意,痛聲叫道:“殿下!”
“子元,睡一覺而已。”秦灼拇指緩緩揩過盞口,“四年上千夜,不差這一次。”
陳子元一時驚痛交加,說不出話,秦灼拍了拍他肩膀,笑道:“所以當務之急是聯絡小秦淮。說不定就能找着淮南的辮子,叫我捏在手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