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秀京闖公堂毆殺韓天理一事鬧得沸沸揚揚,進宮又出宮,皇帝卻遲遲沒問罪。
長樂新染了指甲,正将紗布拆下來,皺眉道:“卞秀京不是蠢人。”
韓天理狀告之事的确是驚天巨案,但并無實證,耗下去很可能變成誣告。卞秀京這時殺他便是落下話柄,此地無銀三百兩。以卞秀京之老成狠辣,多半會按兵不動。殺一個韓天理反将自己攪入風波,不值。
秦灼坐在下首,沉吟道:“除非……隻靠韓天理下面的口供,就能殺人。”
他頓了頓,又看向長樂,“但卞秀京如此行事,百官自然不會罷休。就算朝廷軟骨頭多,在野文人的唾沫可是管夠。天高皇帝遠,還不是想怎麼罵怎麼罵。文人最會折騰事,莽夫要反鎮壓就夠了,文人要反……朝廷是真要反了。”
“但韓天理已死,死無對證。”長樂端過案上一盞酥酪,拿銀匙撥了撥,是祝蓬萊愛吃的那口。果然,她将酪遞給一旁侍女,侍女便捧着出了閣子,另端了盞熱茶上來。
她拿茶蓋子徐徐揩着湯花,說:“再者,卞秀京這麼一鬧,呂擇蘭這個主審是徹底做不成了。”
“并州是老三的封地,卞秀京又是他的娘舅,他雖沒有牽涉其中,但也避不過去。呂擇蘭是老三親信,多少也有瓜李之嫌,能讓他做主審,是他向來持正不阿,人品擺在這裡。”長樂吹了吹茶,“但如今卞秀京當着呂擇蘭的面殺了韓天理,難免不會叫人揣測,是不是呂擇蘭有意和他配合?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呂擇蘭是個聰明人。”
“死了人證,又沒了主審,這案子查不下去。”
秦灼沉思片刻,卻說:“不打準。”
“卞秀京殺了韓天理,陛下必須給一個交待,哪怕裝模作樣、最後不了了之,現在也必須擇人再審。如今審理并州案已成騎虎之勢,隻要能找出合适人選,此案就還有轉圜。”秦灼說,“但審案容易,擇人卻難。這案子一頭連着百姓,一頭系着永王,如今陛下又态度暧昧,顯然是個燙手山芋。想必卞秀京也是想到這一層——隻要無人主審,這案子就能盡快了結。”
“所以以臣之見,如今公主當務之急,不是進言嚴懲卞氏,而是為陛下找到新的主審。”
長樂放下茶盞,說:“看來甘郎有人選了。”
“臣哪有這樣的本事。”秦灼微笑道,“臣不認識朝中相公,但娘娘手下總有能識人的伯樂。宜早不宜遲。”
長樂徐徐吃完那盞熱茶,便叫侍人進來,将剩下幾個指甲拆完,說:“拿我的帖子,請孟侍郎來一趟。好好同她講,她若不肯,我隻得茅廬三顧、敲鑼打鼓了。”
***
杜筠出了大理寺沒回家,先往青府去。
青不悔院中植竹,三月底竹枝正好,節如筆管,葉如濃雲。杜筠穿林而過,卻見青陰陰的小徑上立着個人。
是個少年人,身形單薄,略帶病容,正擡頭看竹。穿一身文士青布袍,似乎是青不悔從前一件舊衣。
欄杆上用硯池壓着紙,寫了幾張草書,瞧着有些青不悔書道的形容。
杜筠道:“飛白體。”
那人聞聲轉頭,聽杜筠繼續道:“後漢蔡邕所作,斷代而失,至本朝右相已成絕學。”
“兄台不去屋中,怎麼在此地練書?”
那人笑道:“來偷師。”
杜筠上一句剛出口,便見屋門前已放下簾子,顯然是有客。
這人想必是為了避嫌才到此處。
杜筠也不點破,接他的話說:“師父在屋裡呢。”
“據說右相少時習書,正是從竹林靜悟方得飛白神韻。”那人說,“在下東施效颦,師父正在此地。”
“畫虎畫皮難畫骨,兄台寫得很好。”杜筠拿起一張習草,見是《淇奧》的幾句: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杜筠便拾筆在底下續道:有匪君子,終不可谖兮。
一手地地道道的飛白。
那人恍然,揖手笑道:“原來是右相高徒。”
杜筠便揖還回去,說:“長安杜筠。”
那人眼仁一亮,笑意更盛,“幽州李寒。”
就這樣,元和十六年的新科狀元和落第狀元在此相逢。與鄭素不同,《新編》一書中杜筠有關的記述寥寥。一些人傾向于李寒多少嫉杜,故不願使其入書。最後還是他的學生梁明帝蕭玠觸碰到真相,就在被昭帝整理珍藏、李文正公傳世不多的手稿裡,他找到了那張數十年前的習草,墨痕已淡,紙張已黃。蕭玠正是在詩句中找到了二人的心迹:高雅君子,安敢我忘。他也就明白,有些人沒有留下痕迹,并非恨而不敢,而是痛而不忍。不思量者自難忘,如是而已。
蕭玠想,兩人合寫的這張飛白若能傳世,哪怕筆技尚生,也無印鑒落款,隻因這份蘭交,即能價值連城。
***
杜筠進門前就聽見說話聲,打簾一看,果然是張霁到了,正坐着同青不悔舅甥兩個說話。
他先拜了一拜,開口叫道:“老師。”
青不悔笑道:“你來得正好,我們正同阿霁講他的本子。他要作本傳奇,改塞外一支曲子,叫《馮蠻兒》的。”
《馮蠻兒》此曲杜筠隐約聽過,講一個女孩子被夫婿害死了兄弟,她便賣發買馬、做了遊俠,殺了負心漢報仇的故事。
杜筠想了想,說:“寫出來自己找班子唱還好,隻怕不叫座。”
張霁也笑道:“叫不叫座無所謂,我隻請一個人聽。”
青不悔沉默片刻,歎口氣道:“太執着,則萬般虛妄。你是好孩子,莫叫前塵困頓自己,這也是故人不願看見的。”
張霁點頭,說:“學生記下了。”
張霁家事在座皆知,杜筠便換了話頭,道:“我來時遇見了李郎。”
衆人意料之中般,鄭素先行笑起來:“我說得怎麼樣?杜傲節見了李郎,定如名士遇好女,不把情意定下是不肯走的。”
杜筠從張霁旁邊落座,鐘叔也奉了熱茶上來,他謝過後問道:“老師是想将李郎收在門下麼?”
青不悔往外瞧去,目光落在幽幽竹林間,歎道:“李郎千裡馬,若因為民請命就此折損,我心有不忍。”
杜筠思索片刻,說:“李郎有忤上意,老師收他,隻怕陛下會加以猜忌。”
衆人卻不料他如此說。杜筠将茶盞放下,繼續道:“但凡做事,總有代價,全看值不值得罷了。”
話至此,他再度起身,向青不悔揖道:“李郎因直言而絕緣科場,自己卻認為值得。得此賢才,筠為老師賀。”
***
杜筠告辭時天色已晚,正要出門,張霁已從身後叫住他:“小杜相公。”
張霁快步走上來,馬鞭捏在手中,手臂搭上他肩膀,說:“順路,一塊走。”
杜府和張府一東一西,同金吾衛值房卻順路。杜筠便明了,歎道:“你還是不肯回去。”
“我好心陪你,你反而掃我的興。”
杜筠笑道:“左右我也無事,送你回去罷。”
二人一道回了金吾衛值房,大院裡弓弩手在練夜射,沒有點燈。張霁這時說:“杜傲節,你不對勁。”
杜筠聽語氣仍笑着:“有麼?”
“我都瞧出來了,你當老師不明白?老師沒有問,就是不想你牽涉過深。”張霁說,“這事兒我們都聽說了,不瞞你說,今日來老師府上,也是為了這件事。”
“老師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