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檀是靈帝長子,以仁善之名稱聞,是故哪怕今上登基數載,仍将他視作心腹之患。”李寒說,“但這樣仁善的人,為什麼會豢養影子這種陰毒之器?”
杜筠沉吟片刻,道:“或許影子是建安侯組織的。”
“建安侯?”
“建安侯是公子檀的胞弟,當年公子檀流放、今上起兵之時他年紀尚小,說不定長大後是頗有城府之人。”杜筠想了想,“聽祖父說,公子檀禮賢下士,豐神俊朗,常服好着藍衣白裳,腰佩不是金玉而是竹節,頭上日常所戴不同于王孫玉冠,而是一頂藍巾儒冠,真是望如神仙人。當年以其聲名之盛,隻差一個儲副的名頭。但太史局觀演天象,星象所示,真正能繼承大寶的卻是襁褓中的建安侯。”
李寒道:“星象豈能作數。”
“正是。不過這位建安侯也是奇人。傳說他出生便從胞衣中帶出一塊紫玉,靈帝大喜,命人雕琢五龍,結成一塊五龍紫玉佩讓建安侯佩戴。也正因這塊玉,建安侯百日便封侯爵。”
門外突然傳來一道聲音:“五龍玉佩?”
杜筠訝然擡頭,見張霁立在門外。他忙站起身,問:“出什麼事了?”
張霁跨入門中,問道:“五龍紫玉佩,天下隻此一塊?”
“龍為皇家專用,紫玉更是天下難求,除了建安侯,隻怕無人佩戴。”杜筠問道,“十三,你是知道什麼?”
張霁搖搖頭,說:“耳熟罷了。”
杜筠便不強求他,看他臉色不對,問:“你有什麼事,不要瞞我們。”
“我阿翁不好了。”張霁看向他,“若非阿翁想見我,哪怕有老師在,我也不會再回長安。”
李寒拍拍他肩膀,“我上次聽老師說,你的傳奇快寫好了,想去張府演給你阿翁聽。”
“已經寫好了,這幾天正着人排演着。”
杜筠對李寒笑道:“你不知道他,唱念做打、管弦絲竹都能自己拾掇起來,自己就能撐個戲班子的主事。這部傳奇一成,隻怕要名傳千古了。”
李寒記得是改自一支曲子,問:“《馮蠻兒》?”
張霁笑着颔首,“渡白好記性。”
《馮蠻兒》此曲講俠女故事。馮蠻兒被情郎背叛,情郎取得她的信任,殺死了她的兄弟。最後馮蠻兒做了遊俠,殺了負心漢為兄弟報仇雪恨。
而張霁的父親張彤衷在與其母崔氏和離後,便殺了妻弟崔如忌向上邀功。
李寒突然想起崔如忌之死的原因。
張彤衷上奏,說崔如忌外通齊國、出賣并州,是以大義滅親,将其斬首。
但并州案真相驚天,那崔如忌之死是否另有隐情?
李寒正欲開口詢問,卻見杜筠輕輕搖頭。
張霁曾說,不到時候。
杜筠知道,張霁性烈如火,并非不顧大局之人。他若知道個中内情,必然會替并州上訴。他說不到時候,是真的不到時候。
李寒看看張霁,終究沒問出口。
杜筠也瞧着張霁,“到時候戲排好了,别忘了叫我們去瞧。”
張霁卻說:“本子可以給你們,但這場戲不成。”
他頓了頓,又問:“我進來前聽你們在說什麼……‘影子’?”
“是。”李寒問他,“佚雲可有聽聞?”
張霁思索片刻,道:“我現在任職金吾衛,倒是聽說過一樁舊事。”
“當年所謂‘馳援’并州的不隻卞家軍,還有一支金吾衛。而擒拿羅正澤、将他當街活剮的,正是如今金吾衛司階曹青檀。曹青檀因此立功,還做到從三品的左衛将軍,陛下親賜名刀玉龍,可知一時風光。”
李寒在卷軸上寫下“曹青檀”名字,問道:“但曹青檀如今官居司階,不過六品,這麼多年,他的官職怎麼不升反降?”
“因為曹青檀立功第二年,便意外斷腿,自請貶職了。”
“意外?”
“公文中是這樣講。”張霁沉聲道,“但當年前往并州的金吾衛官員共一十二人,除了曹青檀,其他的都死了,死期全在一年之内。也就是并州案結案的一年後,曹青檀斷腿的同一年裡,元和八年。”
杜筠問:“這和影子有什麼關系?”
張霁看向他,“看來這事真的諱莫如深,你大哥都沒同你講過。”
“大部分人死因各異,要麼溺亡,要麼暴病,但有一位是當街死去,渾身上下隻有心口一處傷口。這事鬧得挺大,京中一時起了流言,說他是被影子所殺。”
杜筠蹙眉道:“流言而已。”
張霁攤手,“空穴不來風。”
李寒用白粉把曹青檀的名字圈起來,道:“但至少能說明一件事,曹青檀與并州案關系緊密,甚至很可能知道真相。”
“就是這個意思。”張霁一拍膝蓋。
李寒當即起身,說動就動,“我去問。”
***
曹青檀一個人坐在屋裡,屋裡一盞昏燈。
桌上擺兩副碗筷,兩碗面,一盤牛肉,一壺冷酒。
曹青檀正轉過臉,看向門外的不速之客,聲音平淡:“李郎。”
李寒松開馬缰,對他揖手一禮,“曹司階好。”
李寒也不征求他同意,自己跨入門中,開門見山道:“晚生有事,想要請教司階。”
曹青檀道:“李郎請問吧。”
“并州案内情,司階可知曉?”
曹青檀沒想到他這麼直,眼睛看了他一會,搖頭說:“不知道。”
李寒道:“元和七年,卞秀京奏報并州刺史羅正澤叛國,陛下出調金吾衛十二人前往并州。一年後,這些金吾衛全部死于非命。”
“除了司階。”
“人各有命。”曹青檀吃了口冷酒,“命數到了,由不得人。”
“聽司階的意思,都是意外?”
曹青檀皺眉問:“怎麼,李郎還覺得是有人動手?”
李寒反問道:“不是嗎?”
“不是。”曹青檀冷冷看他,仰頭又吃了一盅酒。
李寒也不焦躁,平靜道:“我曾聞将軍飛燕之名,十分仰慕,如今見将軍有心灰意冷之意,便知飽受人情冷暖。隻是将軍,羅正澤為你手刃,其族人子弟或殺或辦皆經由你手,倘若真有冤屈,将軍不想為他洗雪正名嗎?如果真是枉殺,将軍不想贖罪嗎?”
“贖罪頂個屁用。我贖罪,他能活嗎?”曹青檀端着酒盞,眼看向燈火,“若是枉殺,已然枉殺,我下輩子給他做牛做馬。”
“将軍活在今生,何須托言來世?”李寒看着他,“我聽說将軍曾有一個女兒。”
曹青檀手掌輕輕一顫,酒水潑濺些許。
李寒繼續道:“聽聞将軍父女離散多年,就算為了她,也請将軍積福積德吧。世上雖無鬼神卻有冤魂,十萬冤魂在上……”
都在看啊。
曹青檀将臉别向燈火,不說話。
李寒注目他許久,突然問:“将軍……司階可有難言之隐?”
“沒有。”曹青檀截然打斷,伸臂往外一擡,“李郎,慢走,不送。”
李寒沒有強求,還是對他一揖,轉身上馬走了。
等馬蹄聲遠去,曹青檀一個人坐了一會,不吃面,繼續飲酒。等酒壺見了底,他聽見窗戶一響,接着是雙腳落地的聲音。
曹青檀說:“出去。”
那人問:“師父在怕什麼。”
曹青檀轉過頭,黑暗裡,微弱燈光的餘韻照亮阮道生的臉。
曹青檀定定看着他,冷聲道:“滾。”
阮道生往前再走兩步,曹青檀猛地把酒杯一掼,瞬間在他腳邊炸做碎片。阮道生腳步沒有停頓,繼續往前走去。
曹青檀罵道:“怎麼,還想逼我死嗎!”
阮道生從他面前站定,從腰間解下酒囊,給他手邊空盞上倒滿酒。接着,他又拿起一旁沒人動的那隻酒杯,也滿了整整一盞。
他雙手舉杯,對曹青檀一敬,說:“我給師父賀壽。”
曹青檀一動不動。
阮道生後退一步,雙膝跪倒。
他端端正正磕了個頭,朗聲說:“弟子阮道生,祝師父福如東海水,壽似不老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