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重,路少行人。阮道生出了酒肆,當即往曹青檀住處趕去。室内漆黑一片,沒有燈火。
阮道生開窗進屋,雙腳落地便四周打量。
桌椅擺放整齊,一無打鬥痕迹。
沒人。
阮道生沒做停留,當即出門上馬,往金吾衛衙署趕去。這時辰值房裡已有人歇下,他這樣驟然推門将人吓了一跳,正罵罵咧咧起來,便聽他問:“曹司階呢?”
那人看清是他,轉了口氣道:“曹爺有幾日沒來了,道生,你個做徒弟的不知道?”
另一個便說:“要麼去七寶樓問問你師兄,梅頭兒和曹爺貼心。”
阮道生點點頭,正要擡步出門,卻見他們皆是合衣睡着,問道:“有事?”
兩人頓了頓才明白他語中所指,嗐一聲罵道:“還不是張霁那小子折騰的,他宰了老子一時痛快,累咱們前前後後的忙活。一波未平,李寒又一個人連夜跑去并州,鬼曉得什麼時候回來……”
“李寒。”阮道生突然打斷,“一個人?”
那人被他問得一懵,點了點頭。
“他一個人去并州的消息,你們怎麼知道的?”
“沒人明說,但裡頭都傳遍了,咱們也聽了一耳朵。李寒為了替張霁脫罪孤身去并州查找線索,唉,這麼多年還能查出什麼……”
不待他說完,阮道生已經快步出門,喝馬離去。
并州路途遙遠,多有變數。李寒沒有申調護衛,而是隻身前往,說明他不欲人知。
但如今被鬧得沸沸揚揚……
有人要殺李寒。
并州案好容易有了頭緒,李寒一死,真相大白将永無天日。
阮道生馬鞭越抽越急,眼看要出金光門,他卻突然勒馬,調轉馬頭前驅幾步,在未竣工的高樓底跳下馬背。
黑夜裡,七寶樓矗立如一座無頭佛像。
樓中燈火燦爛,恍若神仙之境。重重寶幡披拂,如同條條玉帶,一派缭亂景象後,跪坐着個玄衣高冠的年輕人。
岑知簡正對照兩張圖紙,一張紙卷泛黃,顯然已經上了年頭。或許他太過全神貫注,等阮道生影子覆上圖紙一角,岑知簡才擡起頭,看着他道:“閣下好輕的步子。”
阮道生說:“我找梅旅帥。”
岑知簡往樓上欄杆處叫道:“藍衣。”
這似乎是梅道然又一個名号,阮道生卻從未聽他提起過。
果不其然,岑知簡話音一落,便見一道人影從二樓躍下,落地卻極輕。那人見他微微訝然,撣了撣衣角道:“道生?”
“師兄。”阮道生走上前,“借一步說話。”
梅道然瞧一眼岑知簡,後者仍憑燈對照圖紙,他便跟阮道生幾步避開,問:“怎麼了?”
“曹蘋叫另一個人賣了,沒有在‘白龍’手裡。”阮道生說,“請師兄把這句話轉達給師父,要快。”
梅道然皺眉看他,問:“你怎麼知道?”
阮道生隻說:“我現在要出城一趟,約莫兩個月後回來。牌子我已經對好了,有人若問起,師兄但說我出去追緝兇犯。”
梅道然沉沉看他一會,突然上手替他振了振衣服褶皺,拍拍他肩膀說:“京中交給我,去吧。”
他目送阮道生沖入夜色,在門口立了片刻,解酒喝了一口,方轉身走回樓中,對岑知簡說:“當年的失火點不好找?”
皇帝對七寶樓重建尤為重視,岑知簡自然不能出半點差錯。元和六年底七寶樓失火,連城門都一同殃及,岑知簡便把當年初建七寶樓的圖紙找出來一一對照,皺眉道:“這麼看來,隻有一處。”
梅道然循他手指看去,點頭說:“龍燈。”
“這條龍燈長五丈,闊有一個成人合抱,龍腹内蠟燭便有數萬支。若說大火源頭,它是首選。”
梅道然指了指圖紙,“但龍燈離城門有一段距離,如何也燒不到城頭去。而且龍燈為了隔火,用了上萬片白琉璃做龍身,最不可能成火源。”
“我問過了,龍燈并沒有按照圖紙擺放。”岑知簡看向他,“當年秦文公登樓,龍燈正好障目,不能一視夜景,秦文公便命人稍做騰挪,很可能就是這麼一動,蠟燭跌翻,釀成火災。”
梅道然沉吟片刻,“是意外?”
“先有淑妃暴病而逝,後有文公登樓失火,哪有這麼巧。”阮道生微微思索,“但你說得對,白琉璃隔火最好,除非撞碎才能把火燒起來……但龍燈若碎了,是不可能燒到城門去的。”
岑知簡從窗外望去,金光門在夜色中靜如石雕。他看向梅道然,“這麼遠。”
梅道然看了會圖紙,說:“岑郎,陛下隻叫你再建七寶樓,沒叫你追究隐秘。”
岑知簡不以為忤,平靜道:“若要追究,也輪不上我。”
“南秦郡君一介女流,翻不起什麼波浪。”
“她還有個哥哥。”
梅道然撤開目光,不知遠眺什麼,“秦灼麼,多年受辱,一朝身死,也是個薄命的。”
岑知簡将那張泛黃圖紙壓平,目光落在龍燈原本的位置上,口氣似乎歎惋:“這位南秦少公自幼聰敏,當時常有人稱他有乃父之風。當然,是文公還在世的時候。”
“可惜,死得太早了。”
***
傳言中死得太早的秦灼正在小秦淮裡吃茶。
紅珠坐在對面,正取盞分茶。茶湯碧翠,建盞烏濃,清香當即随熱汽暈開。她先将盞子奉給秦灼,柔聲笑道:“這是家裡的茶餅,郎君嘗嘗是不是那個味道。”
秦灼雙手接過一嘗,正是地道的南秦銀毫,甘夫人最愛這茶。他溫和笑道:“姐姐費心了,正是家鄉風味。”
座前懸了道绛色紗簾,從外往裡瞧看不清面目。二人正吃茶,便聽翠翹在外遞了一聲:“姐姐,七寶樓的人來了。”
李四郎曾任七寶樓監造,便在裡頭安插下人手。後來李四郎身死,暗樁仍探看消息、按兵不動。
不多時,一個皂衣小厮打扮的男孩子上前,隔簾躬身道:“紅珠姐姐好。”
紅珠将茶盞放下,問:“是阿南?”
“是。”
“勞你專門跑一趟,出了什麼事?”
阿南道:“昨兒從岑郎那邊聽了消息,隐約和當年七寶樓失火有關。”
秦灼目光一凝,紅珠已開口道:“講。”
阿南道便将龍燈位置與白琉璃片一一講了,正等紅珠答複,卻聽簾後那個男人開口:“龍燈是由誰制作,能查出來嗎?”
他貿然來問,紅珠卻沒有阻止,想必身份貴重也知根知底。阿南便答道:“時移世易,當年的老人大多已不在了,但貴人有命,在下定當盡力去辦。”
“好。”那男人一副反客為主的做派,“那就勞煩你全力調查此事,但有消息,速來回報。”
阿南連連答應,便聽男人對紅珠道:“姐姐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紅珠沉吟片刻,問:“我們在七寶樓的人沒露馬腳?
“沒有。”
“岑知簡那邊有什麼異常?”
阿南想了想,說:“岑郎每天就那樣。倒是今晚有人來找梅道然,走遠了說的話。像是有要事商量,走得很匆忙。”
紅珠微微蹙眉,“什麼人?”
阿南抓抓腦袋,“一個瘦高個,也就十八九歲,瞧着像個軍爺,長得不怎麼樣……”
秦灼打斷道:“他拿的什麼兵器?”
阿南想了半天,“肯定不是什麼出名的家夥,沒怎麼記住。”
秦灼截然說:“環首刀。”
阿南一拍後腦勺,連忙道:“好像是,您這麼一說我有點印象。”
紅珠便叫他回去,門又輕輕掩上。她收回目光時,秦灼端起盞子吃了口冷掉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