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天理被卞秀京毆殺前最後的供詞說:“其實身先保衛并州者,并非隻有羅刺史一人。”
……
李寒喃喃道:“我明白了。”
阮道生扣緊刀柄,眼神中難得顯露幾分急迫。
李寒深吸口氣,顫聲說:“為什麼天子要如此包庇,為什麼此等驚天巨案竟能死死壓了八年之久……”
“因為協助羅正澤保衛并州的,是公子檀。”
***
據史載,靈帝昏庸,遠谪公子檀,公子檀恐胞弟建安侯遭陰害,攜弟而走。今上以遠宗親王之身起兵,征讨靈帝、擁立公子檀,但公子檀下落不明,今上“不得已”踐祚登基。
但明眼人都知道,擁護明君隻是一個靶子而已。
一山不容二虎,一國不容二主,公子檀隻會成為今上的眼中釘、肉中刺,如果他活着回來,那今上的皇位不再是替天代受,而是“篡立”。
齊國入侵,公子檀絕不會坐視不理,他同刺史羅正澤保衛并州成功,這就有了并州衆人感恩為他立廟。公子檀不是儲君,卻已是衆人心中的聖主,但已有天子,所以服章隻是太子之制。
阮道生撚掉指間油彩,突然開口:“如果皇帝得知,公子檀的行迹再度出現在并州,他會怎麼做?”
李寒看他一會,又轉頭瞧着那座無頭主像。
“他會不計一切代價地将其除去。”李寒道。
屠城可能并非他授意,但催逼卞秀京搜找公子檀一定是真。卞秀京正兵敗退守、瞞報軍情,君王巨大的壓力下,讓他走了屠城的昏招。
“很可能一開始并沒有屠城。”李寒道,“屠城的罪名太大,卞秀京想快速找到公子檀兄弟。但公子檀是并州的恩人,并州定然對他嚴加藏匿,這也就是為什麼把這些泥像的頭顱鑿去。”
為了不讓卞秀京辨認出這是祝頌公子檀的廟宇。
但公子檀對并州有大恩,并州百姓不忍毀廟,便隻将戴有标志性藍巾儒冠的頭顱毀去。連傷及其他部位都要小心翼翼再度粘合起來。
“卞秀京屠城之際,公子檀将胞弟建安侯送走,總之因緣際會,建安侯被托付到崔如忌手上,此時并州屠殺已起,崔如忌便帶着建安侯投奔姐夫張彤衷。沒想到張彤衷已有二心,設宴款待時殺害建安侯二人,取其首級向卞秀京邀功。所以張彤衷備受永王提攜,節節高升。”
李寒話到此處輕聲一笑,“于是陛下想,崔家多一個叛徒,便能借此緣由打壓崔氏,何樂而不為呢。”
是故崔氏連年征戰,兵少糧寡,以緻全族男丁戰死,死無全屍。
并州案鏟除的豈止公子檀兄弟、何止十萬百姓,還有多多少少的政敵,世世代代的良臣。
李寒忽然問:“你知道韓天理為什麼沒有在獻樂之時披露公子檀之事嗎?”
阮道生說:“他仍對皇帝抱存希望。”
他認為皇帝是被卞氏欺瞞,并不知曉内情。但如果在百官之前揭明公子檀兄弟功績,隻會讓皇帝搖搖欲墜的威信雪上加霜。皇帝為了維持尊嚴,很可能會将他當廷打死、再無伸冤之日。
于是韓天理想,等審案之時将此事徐徐上告。
但他尚未将公子檀之名道出口,便被卞秀京當堂打死。
這也是為什麼卞秀京毆殺韓天理、進宮面聖之後,皇帝非但沒有懲戒他,還由他大張旗鼓在京過了生日。
因為卞秀京把公子檀一事封在了死人嘴裡。此事一旦揭發,皇帝居然為了誅殺前朝皇子而放任并州十萬百姓冤死屠刀之下,是時民怨沸騰,很可能會牽動他的龍椅。
視百姓如草芥,視權位如秘寶。流血漂杵被粉飾,十萬生民被踐踏。
這就是歌舞升平的盛世,這就是衆口稱頌的明君!
阮道生沉默半晌,問:“你呢?”
李寒停頓一會,才明白阮道生在問他什麼。
韓天理仍對皇帝抱存希望,那你呢?
我嗎?
一片死寂裡,李寒喉中咯咯一響,忽地哈哈笑道:“君父。”
他雙手顫抖,跌坐在地上笑起來,終于遏不住放聲大笑。
君父啊。
阮道生眼見他俯身在地,以袖掩面,如同野獸般爆發一聲嘶吼,漸漸失聲痛哭。
前後相交十餘年,這是李寒在他面前最為失态的時刻,在此之後,他再未見李寒崩潰過。正是在窺知真相的這個午夜,李寒終于觸摸到弑君之劍的劍柄,但離殺死君君臣臣的自己還遠遠不夠。現在還不是他剔骨還父、自刎重生的時候。
但對并州案來說,已經夠了。
阮道生沒有叫他,由他自己平息。半晌後,李寒大喘着氣把自己從地上撐起來,擡臂擦了兩把臉,說:“我要回京。”
阮道生看向他,“這些隻是推斷,沒有證據。”
“不會有證據了。”李寒迎他的目光一笑。
“如果隻是卞秀京殺良冒功,多少還有蛛絲馬迹,但這是皇帝授意。”李寒說,“所有鐵證如山,都會變成僞證。”
阮道生看他一會,“你已經有主意了。”
李寒望向廟中,無頭主像衣袂蒙垢,卻端莊若神明。
“我殺不了執刀人。”
他昂然擡首。
“但我要斷他的刃。”
***
夏夜多雨,又一夜暴雨傾盆。
兩馬一前一後疾馳,在險灘頭急急勒住,馬蹄飛濺一片泥花。
夜色因雷電時明時暗,黑暗盡頭,數條人影被暴雨沖刷。
他們頭戴鬥笠,身着黑衣,手提長刀。動作一緻,似乎一群複刻的鬼魂。
阮道生一手擋住李寒,将環首刀從腰間拔出鞘。
“你果然活着。”為首者客客氣氣叫道,“重光。”
阮道生将一枚響箭丢給李寒,着意壓低聲音:“我拖住他們,你先回城。走官道,今夜進城後放掉響箭,城裡會有人接應。告訴他們,你是阮道生放鴿子要送的人,他們會護你周全。”
李寒咬牙問道:“你怎麼辦?”
話剛出口,對面刺客已沖破雨幕、如箭般飛速刺來。
暴雨瓢潑裡,刀鋒相撞迸出火光。
阮道生不答,隻舉刀迎擊。那是李寒第一次見識私劍的威力。
面前鏖戰的不是人,而是一群奪食厮殺的野獸。阮道生身陷其中,如同被群豺圍攻的一頭孤狼。環首刀是他唯一的爪牙,在别人那裡尚無法自衛,但在他手中卻變成最利的武器、天降的神兵。
兵器發揮的威力已不由兵器本身決定。
四濺的不知是泥水還是血水,電光劈落時阮道生側臉已經沾滿鮮紅。他卻不知疼痛、不知疲倦般,突然雙腿一蹬馬镫,以驚人的爆發力騰到半空,橫刀将兩名刺客打落下馬。
包圍圈瞬時被撕開一個裂口。
于此同時,阮道生低聲喝道:“走!”
他背對李寒調整呼吸,揚聲道:“并州十萬冤魂在上,叩謝李郎!”
李寒沒有遲疑,咬緊牙關急抽馬鞭,飛速從撕破的包圍圈中疾奔而去。
暴雨如同疾鞭抽打在臉上,李寒聽見身後疊疊翻湧的追殺聲,不斷迫近、不斷被攔阻,他什麼都來不及想,能做的隻有跑、快跑、不回頭地跑。
口中鐵鏽氣越來越濃,心髒如雷搏動時,他望見不遠處矗立的城門,用盡全身力氣放出那枚響箭。
啪地一聲,在半空炸裂,宛如煙花。
果然,沖入城門後,又人快馬前來迎接,和他接頭後急聲追問:“阮郎呢?”
李寒張了張嘴,沒有說出一句話。
雨終于停了,污垢沖刷殆盡,似乎什麼都沒發生過。他摸了把臉,手心一片被沖淡的鮮紅,像流了滿面血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