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道生轉頭看他,問:“會怕死?”
曹青檀道:“你怕死了。”
阮道生不言,倒了碗酒,一口吃盡。
曹青檀偏頭瞧他,臉上不忍更甚,目中情緒劇烈翻滾,最後閃作即逝水光。自從認出阮道生後,他似乎一直在掙紮。
猛然,曹青檀将酒碗劈手奪下,低聲喝道:“你走、快走!”
心中異樣有了着落。
阮道生躍身而起的同時,大門砰地封死。數十條黑影齊齊躍下,将屋中衆人團團圍住。
圈套!
阮道生不可思議地轉身,角落裡,曹青檀扳緊那隻酒碗,擡手攥了把臉。
曹青檀賣了他。
曹青檀,要他死。
他眼光四下一掃,當即有些吃驚。
被圍攻的并不隻是他一個,在場食客都被圍住。而看他們的身手動作,當是影子中的青泥無疑!
清掃!
阮道生從袖中抽劍而出,正要運力劈刺,突然脊背一垮。
似乎背部的傷疤裂開,自骨到皮層層翻綻般,整個人像從裡到外被活活砍成兩半。
他抓劍的手指一顫,将劍镡的虎頭死死攥在掌心。
其他食客也前前後後七倒八歪,明顯無力招架。
是催動觀音手的秘蠱,應當下在香爐裡。此物雖有味,但頭一個麻痹的就是嗅覺,專門針對青泥異于常人的五感。
這是一場針對青泥的屠殺。
是誰要動手?永王、岐王、長樂,還是皇帝?
三條人影齊齊躍起,三把長刀當頭斬下。阮道生勉強擡臂一擋,在三人落地前滾身而出。他冷汗出了一身,緊緊皺眉,将喉頭鹹腥吞下。
曹青檀忍不住往前邁一步。阮道生視線已經開始泛紅,通過那條跛腿認出他,勉強問道:“你有什麼苦衷?”
曹青檀大張開嘴,喉中粗氣直喘,頓時老淚縱橫。
斬落在地的刀鋒打斷了他。長刀一拔,掀起一串地闆。
酒肆共有兩層,上頭有人負責把守瞭望,高聲叫道:“徼巡一會要往這邊來,速戰速決,放箭!”
話音一落,排排強弩架上欄杆。分不清哪一支弦先被拉動,頃刻之間,萬箭齊發。
強弩之力非同尋常,直接将人身軀洞穿釘死在地上,射成刺猬。鮮血四濺,慘叫盈耳,阮道生被箭雨射中後背,箭頭徑直穿透右胸。
他一個踉跄倒在地上。
緊接着……并沒有萬箭攢心的痛楚。
胸前射傷的劇痛讓他最初的五感更加敏銳,阮道生伏在地上,似乎聽見一陣清越之聲,铮然如龍吟。
有什麼噼噼啪啪紛紛落地,是被斬作兩截的十數支斷箭。
曹青檀跛腿撐在地上,手中三尺寒刃,腰間刀鞘已空。
封刀八年之久的寶刀玉龍,今日出鞘。
樓上有人大聲怒喝道:“曹青檀!你還要不要你女兒的命了!”
曹青檀渾身一震,手中刀微微顫抖。
為了曹蘋,他的确出賣阮道生;但臨了臨了,還是要救阮道生。
人非草木啊。
另有人急聲叫道:“來不及了,繼續放箭!”
曹青檀大叫一聲,手中刀光翻卷,迅速幻成一張光網。
那是阮道生所見最快的刀。
他的刀法已然算快刀一流,但是對特定目标而言。曹青檀則不同。
玉龍刀被他持在手中,将四面八方飛箭齊齊斬落,甚至箭未至而刀先動,飛出的斷箭将下幾支箭镞向外打落。
曹青檀并沒有異于常人的耳力和爆發力,而且他已封刀多年。以今日之戰,可見當年之威。
但人力終有盡時。
樓上的箭太密了。
曹青檀到底上了年紀,又頹廢病酒多年,無法速決,漸漸喘起粗氣。刀網有了纰漏,當即被亂箭射破。
頭頂高懸的油燈被射落,火光一昏,砰一聲落在地上。
倒在地上的還有别的什麼。
再難招架的同時,曹青檀突然将刀一抛,向下一倒,罩在阮道生上方。
阮道生大驚,掙紮着要推開他,卻被曹青檀一口血噴在臉上。
曹青檀渾身抽搐着死死壓着他,低聲叫了個名字:
“阿……蘋……”
找她,救救她。
阮道生張大嘴,無聲痛哭起來。隻有一瞬。下一瞬,腳步聲逼近,他把臉埋在曹青檀臂膀下,屏息合上眼睛。
利刃破過上面的身體,釘穿他左肩,又嗤地拔出來。
血濺面頰,他一動不動,恍如已死。
那人俯身來探他的頸脈。
阮道生無聲抓緊劍柄。
但下一刻,響起的卻是兵器回鞘的聲音。
屍體似乎已被一一檢驗完畢,有人高聲叫道:“得了,丢去亂葬崗,手腳都麻利些!”
阮道生感覺自己被擡起來,丢在堆積屍體的車鬥裡,不一會,他便聽到匆匆腳步,以及車輪駛在土路上颠簸搖晃的聲音。
月亮紅了,一張血臉往這邊望。一十三個死人間,他血在流,傷口在痛。
他要活。他必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