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把盞看她,臉上已隐浮酡紅,淺笑道:“當年我同姐姐講過。”
“公主如今還是當日的答案嗎?”
兩人挨得近,長樂氣息如同蘭麝,帶着薄薄酒香,總有一種如夢似幻的錯覺。她注視孟蘅雙眼,緩聲道:“我若有那一日,當治效堯舜,功從禹湯。洗雪不白之冤,重審不明之案。并州十萬百姓冤魂在上,我定叫他們親眼看着,有罪伏誅,血債血償。”
她神色激動,眼神明亮,聲音越來越快,“姐姐,我要為公子檀兄弟重新立廟,為他們的子孫封地授爵。陛下的罪孽,我替他贖;未竟的恩情,我替他報。陛下要廢科舉,我就重設科舉,天下寒門之路不可不開,舉朝有能之臣不可不用。何論門第,安視男女!崔清是女子又如何,姐姐是女子又如何,我也隻是一個女子!我要天下英才皆入彀,閨閣亦為淩雲手!若要因牝雞之論絕我朝女子立志之道,我當自為利劍,破一破這天羅地網!”
昏燈下,長樂美目含淚,眼光如寒芒出鞘。孟蘅坐在對面,雖無一言,眼底分明是震撼。
她突然回憶起自己第一次的心動時刻。
行宮池水清如許,滿天白雲落青蕖。她步履匆匆,突然被一陣樂聲牽住腳步,隔一池春水,看見那個穿大紅襦裙的女孩子。
她手指纖如蔥根又累累傷痕,一撥一攏間,弦聲如珠濺落滿院,哪裡都濺到,跳進池心,又這樣欲語還休又欲擒故縱地跳到孟蘅心上。她尚未回神,已聽一聲帛裂,那隻手當心一劃,那女孩子也向她擡起頭。
四目相交,如同有聲。
那樣一個梨花滿地的初春。
後來發生了那樣多的事,那女孩子重複聖寵,她也擢為女官。孟蘅鳳凰台醉後醒來,發覺自己正躺在公主閣中,昨夜種種浮上腦海,她雖羞愧,卻無半分惱恨。一擡首,正見長樂背身梳妝,從鏡中瞧見她支起身,局促轉過身,怯生生叫道:姐姐。
她是君,自己是臣。她是徒,自己是師。君之亂,臣之罪也;徒之錯,師之過也。孟蘅的确生過氣,但從未真正怨恨過她。她不過是個沒人疼愛的女孩子罷了。
那女孩子伏過自己的膝,握過自己的手,趁自己小憩時鑽進自己衣襟,小獸般讨好地索要些肌膚之親。她隻得依從,久而久之,也把自己的心意全當作依從。直到一個上元燈節,那女孩子在公主儀仗的簇擁下登樓,雙手打開幂籬,一身大紅白鶴绛绡衣,燈火璀璨處她卻比燈火閃耀。
她立在樓下,突然意識到,長樂的美是如此淩厲又飽含攻擊。她也就是這麼發覺,她的女孩子已經長成女人。
長樂在樓頭對她笑,人群擁攘裡,她也沒瞧見騎馬駐足的虞少将軍。第二日虞山銘便向上求娶,出乎意料,長樂果斷答應,含羞帶怯,喜不自勝。
長樂說:“姐姐,皇命難違。”
她卻陡然醒悟,“公主上元登樓,就是為了叫他看到。”
長樂默認許久,說:“我有我的難處。姐姐,我總要為自己搏個前程。”
她一時無言,三叩三拜,祝長樂前程萬裡,相思與君絕。
但長樂從來不是按任何人心意活的人,她要所有人依從她而活。她輕而易舉俘獲了虞山銘,又開始調頭操縱孟蘅死去的心。長樂很有耐心,也有時間,她的聲色音容都是起死回生的良藥。這些效果甚微之後,她開始為孟蘅編織一個巨大清明的理想。她從前逼迫孟蘅是用為師為臣的責任和那一點愛戀,現在則是她勃勃的野心和展望的王朝。
孟蘅束手無策,孟蘅别無選擇。
她不知道自己這顆心是如何死灰複燃的,之前早就活過來了,可這是這些年來,她第一次重新聽見自己心動的重量,和長樂的言論一樣,振聾發聩,铿然有聲。
她又一次被蠱惑,清醒地,現在這世道想活得不那麼痛苦,隻能醉着活。
長樂已經恢複平靜,對她說:“多謝姐姐還肯見我一面,我此生無憾。更深露重,我替姐姐找盞燈。”
她點了一支紅蠟,将燈罩落下時,孟蘅眼皮一跳。
當年皇帝在鳳凰台擺宴,給百官都賜了入宮照明的燈籠。
這是她的那一盞。
長樂将燈籠交在她手中,突然跪在地上,“我還要拜托姐姐一件事。”
她哀求道:“請姐姐看在往日情分,将我弟弟帶走。他能吃苦,也能做活,姐姐但管使喚他,隻求看在你我師生一場的份上,給他一口熱飯吃。”
孟蘅松開她的手,平靜說:“臣不會帶他走。”
下一刻,她後退一步,向長樂撩袍跪倒。
“還請公主珍重自身,以待轉圜。”
長樂凄聲笑道:“今時今日,誰還能為我轉圜。”
“女為悅己者容,士為知己者死。臣昔日為公主容,今日為公主死。此臣私志,九死無恨。”
長樂渾身一竦,定定看着她,突然綻開笑容,說:“孟露先,你還愛我。”
孟蘅隻道:“公主但管放手一搏,文臣之議,臣力保公主穩妥。”
長樂說:“你還愛我啊。”
孟蘅不說話,許久後才道:“君為鲲鵬,我為長風,這是臣的誓言。君子死誓言。公主說過,臣是女中君子。公主,金口玉言。”
她一個頭叩在地上。
長樂雙手攙起她,指尖顫抖地撫摸她的臉頰,輕聲說:“姐姐,就算敗,有你給我收屍,我也不怕了。”
孟蘅沒有久留,一會便走了。長樂從地上立起來,打濕絹子來擦臉。外頭簾子一動,祝蓬萊走到她面前,遞了盒香膏給她,問:“姐姐就這樣料定孟蘅會全力支持?”
“她是個女官,自然盼着有女子入仕的那一天。那就隻能有一個新的女君。”長樂取了香膏搽臉,含笑道,“你瞧她沉穩規矩,其實最是個離經叛道的。不然也不會舉薦李寒、不會做官,不會和我好一場了。隻是叫君君臣臣那些勞什子枷着,不好打破罷了。如今她自己想掙脫,那才叫好風送我上青冥呢。”
祝蓬萊輕輕歎口氣,長樂隻當沒有察覺。她一夜沒睡,天亮又補了一覺,想吃碗蹄花,廚中卻隻有些素蔬,便煮了碗菜羹吃。吃到一半,祝蓬萊便進來禀報:“秦灼來了。”
他頓了頓,“還帶來一個人。”
長樂擡頭看他,祝蓬萊道:“勸春行宮蕭六郎。”
“請他們進來吧。”長樂雙眼微眯,笑意愈濃,仿若歎息。
“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