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溫吉手背身後快步跳出門檻,又緩步退入門内。
西暖閣外,三壽立在後頭,四喜戴着風帽立在門前,尖聲道:“我盯了郡君數日,果然今日有動作。這大晚上的,郡君要往哪裡去!”
秦溫吉唇上胭脂如血,她嫣然一笑,手從背後拔出刀鋒。
手起刀落前已撲哧一聲響,一柄匕首搶先一步刺入四喜頸側。
他不可置信地癱軟在地,讓出牆根下三壽的臉。
與她唱和許久的内官鞋尖一動,将四喜猶溫的身體踢開。在隐隐傳來的馬蹄聲中,三壽迅速用秦語說道:“殿下快走。”
……
一盞明燈從含元殿門前冉冉而升。
紅衣紛亂的旋轉舞步裡,樂工也紛紛變換隊形,在席間緩緩走動。
蕭六郎半個人仍浸在影子裡,從岐王案邊起身舉步。
皇帝因李寒而生的怒意漸漸消散,有些酒酣耳熱。岐王正舉箸擊盞為皇帝唱詩,金玉相敲的清脆震蕩裡,他正緩聲唱到:“如南山之壽,不骞不崩……”
滿殿燈影一晃。
他戛然而止的歌聲裡,四座尖叫聲起。
沒人看清蕭六郎的身形是如何騰挪變幻,他快似一卷風,又驟如一枚電。這道黑色閃電裹挾死亡降落殿中的前一刻,無人料知了局如何。
他手中長箫斷裂,末端一截利如匕首,直直刺入一人心口。
皇帝四目圓睜。
他眼看鮮血從自己胸中噴湧而出。
四下驚叫的護駕聲中,蕭六郎雙眼沉靜,直視皇帝不可置信的目光,低聲叫道:“太原、上黨、西河、雲中……”
他在說什麼?
蕭六郎眸光一爍,陡然厲聲喝道:“定襄、雁門、朔方、五原、上郡!并州九郡十萬百姓在天有靈,要在下替他們讨一個公道!”
皇帝收攏五指,想要抓住他鬼魅般的殘影,他已經無力分辨這年輕人同歸于盡的怨恨源自何端,隻能竭盡全力地呐喊:“你……究竟是什麼人……”
最後一寸竹刃沒入胸膛。
層層刀劍鐵壁下,蕭六郎居高俯視,一字一句地冷聲說道:
“活着的,并州人。”
……
群馬出苑,月華門前亂作一團。
陳子元将一把古琴擘開,擡手把一張朱紅大弓抛給秦灼,也翻身躍上馬背,大聲叫道:“殿下休急,秀雲剛到的消息,溫吉出門時有變,臨時變更計劃自己往承天門去了,咱們得趕快!”
秦灼微舒一口氣,雙腿猛地一打馬腹,兩人兩馬矢箭般向宮門方向飛速刺去。
忽遠忽近的厮殺聲裡,盞盞宮燈有如逆行,光芒飛速在秦灼臉上穿梭而過。他滿面都是即将功成與久别重逢的激動神氣,撲面大雪都難以驅散頰上醉酒般的紅潤,響亮的鞭聲中,洞開的承天門近在眼前。
陳子元神經放松一些,“這麼算來竟還白進宮一趟。”
秦灼道:“好事,起碼全身而退,沒有什麼意外。”
陳子元歎道:“長樂公主倒是沒坑咱們,那蕭六郎可叫她坑苦了。能這麼順利出來,也賴他突然變卦去刺殺皇帝……”
黑馬昂然高嘯一聲。
他身旁,秦灼突然手腕一翻勒緊馬缰,變色大驚道:“蕭六郎弑君?!”
陳子元不明白他因何止步,也減緩馬速,低聲道:“确實如此。快走吧殿下,一刻鐘快到了,再晚就來不及了!”
雪片兜面而來如同掌掴,清脆的耳光聲裡,秦灼一顆心大聲鼓噪。
他耳邊忽然響起殿内岐王對皇帝的答話:“臣聽聞爹爹本欲在十五年元宵登樓的。”
元和十五年皇帝本欲在元夕登樓,而元和十四年,長樂往七寶樓底埋藏火藥。
長樂從沒有打算攝政,她從一開始就打算弑君!
那蕭六郎呢?蕭六郎和她的計劃究竟有什麼關系?
心跳聲震耳欲聾,秦灼胸腹間突如痙攣,一陣連一陣的抽痛裡窒息得意圖嘔吐。眼前黑夜白雪的盡頭,突然浮現行宮當中,蕭六郎緩緩擡起的、未經修飾的面孔。
一個不戴假臉的刺客,說明他一開始就沒想活。
他回來不是為了影子,就是為了弑君。
自己還冥思苦想他的上家是誰,勸春行宮是長樂的地盤,能将一個不通曲藝之人插入樂工當中還無人察覺,這個上家還能是誰?
秦灼倒吸一口冷氣。
原來早在遇見自己之前,蕭六郎就同長樂一拍即合。他入勸春行宮,就是為了上元宴行刺天子。
那既然一切都約好,他為什麼又要通過自己的門路見長樂?
見秦灼突然靈魂出竅般原地愣住,陳子元急得滿頭大汗,急聲催促道:“殿下,宮門就要關了!宮中既然有弑君一案,從亂的但凡被拿住都活不成!有什麼事咱們出去商議,快走啊!”
平地驚雷。
長樂弑君,不會讓任何一個參與計劃的為利之輩逃脫生天,但有一個活口露出話柄,她随時就會萬劫不複。
那她原本打算滅自己的口。
但今天長樂還是開了宮門。
有什麼讓她改變了決定。
朦胧中,似是蕭六郎對長樂說:“如何安排,還望與公主單獨商議。”
昨夜隔着門窗,他叮囑般沉聲說道:“切記明日宮門一開,不管有什麼變故,都不要回頭。”
不要回頭。
他全都知道。
那蕭六郎面見長樂,是為了再次談判。
面前雪片糊上視線,因呼吸消融時宛若淚意。蕭六郎自白龍山假死、從陳子元處離開後,留下的那張字條再度從秦灼眼前展開。
這就是他的“來日必報”。
大雪撲面,凍得秦灼一個激靈。他渾身戰栗着睜大眼睛,依稀望見不遠處的宮門外,有一個紅衣立馬的綽約身影。
耳畔隐隐傳來鐵鍊絞動之聲。
陳子元催他數聲無果,已經準備挽缰将他硬拖出去,卻不料秦灼猛然動作。他左手手指輕舒,壓低身軀的同時握緊缰繩。
陳子元籲出口氣,正準備揚鞭策馬,突然聽得哧啦一響。
秦灼俯身從靴邊拔出寶劍,狠狠揮刃砍在他馬臀上!
禦馬因劇痛激發狂性,四蹄如飛地馳往宮門。陳子元不明所以地轉頭,被眼前景象震得肝膽俱裂。
宮門咫尺間,秦灼猛然撥轉馬頭,不管不顧地往宮中奔去!
陳子元也顧不得他是不是瘋了,控缰不得忙欲跳馬,突然聽見秦灼厲聲高喝一句:“護好我妹妹!”
這麼一猶豫,受傷的禦馬已刺出宮門,陳子元滾落馬背的瞬間,眼見宮門重重砸落。
他撕心裂肺地大聲叫道:“殿下!!!”
回應他的,隻有大雪裡駿馬長嘶,和宮門轟然閉合之聲。